WFU

2008年11月23日 星期日

實景之五

冷鋒過後仍然涼洌的秋風裡,一隻白狗瑟縮在公園的角落凹處。儘管人類墾殖,也改變不了暗夜的大樓之間依舊是狗群的封建莊園這件事實。狗眾以無比的騎士精神護衛其領地,並持續地用單音的暴喝和連音的狂嘷宣揚自己的英勇,而領土的邊界自然便在聲波的交界線被劃了下來。

但角落裡的瘦小白狗卻對無止盡的戰事充耳不聞,只在我接近的時候豎起了一對尖耳朵看著我,於是沈默的路人開始理解受到重視的意義。

爭戰漸酣,公園的角落也成戰場;當犬軍團已進逼到腳下時,路人也只有倉皇離開。直到硝煙暫散,得以回頭關心戰亂中白狗的下落時,卻發現狗兒早已在原地的牆邊香甜地睡去。

2008年10月5日 星期日

電梯音樂

某次在市區中尿急,只好遁入百貨公司,穿越資產階級誇富式的重重珠寶陣,只為了尋找那間真正寶貴的廁所。一般來說,由於廁所的階級屬性與大廳的貴氣實在太過不搭,百貨公司通常都會把它偷偷藏在某個隱密的燈火闌珊處。果然,一來到廁所附近,貨櫃和工業的氣味馬上就提醒我,不論如何光鮮亮麗的殿堂,裡面總會有一個著屬於無產階級的溫暖角落。

在通往角落的密道裡,牆壁有著裸露的水泥,地板的草率舖設令人感到荒涼。然而,廉價的「電梯音樂」一出現,溫暖和空靈很快就充滿了整個空間。於是,在那個無可言喻的,一泡尿的短暫時刻,我全身充滿了屬於音樂的真實感動。

現在電梯音樂已經很少能在電梯裡聽到了;被放逐到百貨公司的廁所裡的她也許應該改名成「便池音樂」才對。不過無論如何,這種形式的構詞本質上就是一種污名,而且人們取了這個污名作為她唯一的名字。電梯音樂如果真的這麼糟的話,那麼我顯然是具有一枚次級的心靈才會受到感動。確實,這是最可能的狀況,不過也許有另一個可能,那就是電梯音樂其實是好聽的,至少在某些特定的環境下是好聽的;至少,當她輕盈的旋律融入生活背景之中的時候,可以讓情緒得到一點撫慰,就像提倡者所說的,成為一種聲音的壁紙,為環境提供影像之外的布置。

可惜,只是好聽並不能讓她永保青春。電梯音樂缺乏更新自己的創意,老是用一成不變的面貌頻繁露面示人;在聽飽了變化多端的流行音樂之後,大眾逐漸就把她當作俗套和缺乏品味的象徵。最後,她的面貌進入了社會的集體記憶,永遠會以一種負面的形象被認出,成為一個衰老淍萎的概念而走向終局。

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無所不在的電視新聞倒是成了新的電梯音樂。剛開始配置在餐廳時,「電梯」音樂原本是要作為一種舒緩情緒的潤滑劑,在人們專注於味覺時給予聽覺的補足。不過現代人的大腦設定改變,已經把紛亂當作常態,雜訊當作當然,沒有被雜訊餵飽時,反而覺得空虛。所以餐廳主人們接上全國性的閉路電視,將訊息源源不絕地和食物一起餵進客人們的意識或無意識,也是很合理的。至少,人們對這種新世紀的電梯音樂似乎還沒有厭煩的跡象。

2008年9月21日 星期日

平克佛洛伊德

在鍵盤手Richard Wright突然因癌症病逝後,平克佛洛伊德的時代正式結束。正如Gilmour所說的,在平克佛洛伊德最好的作品裡都有Wright的重要貢獻。現在Gilmour宣佈不再重組,超過三十年的歷史終於到了蓋棺論定的時刻。

平克佛洛伊德名滿天下,死忠樂迷眾多,關於他們已經有數不清的評論和被感動的故事,沒有什麼給我再贅詞的空間,不過還是有一件事情可以一提:他們的生涯,可以說是隨著年齡老去而由景色創造轉向情感探索的典型範本。

事實上,要比音樂的開創性,根本少有樂團能與早期的平克佛洛伊德相提並論。在Sid Barrett的LSD時代,平克佛洛伊德音樂的鮮明風格甚至促成人們發明了「太空搖滾」、「迷幻搖滾」這兩個名詞來描述這個新類型。這段時期平克佛洛伊德的音樂是景象的音樂,旋律與其說動聽不如說帶來一種詭譎迷茫的太空幻覺。以音樂建構異境的這條傳統,一直延續到後來的許多樂團,我相信包括倫敦未來之音

直到真正動聽的旋律和意有所指的歌詞開始被加進去之後,平克佛洛伊德才變成最為人所熟知的形式,也就是所謂的概念專輯、Prog Rock。雖然他們這段時期的音樂最受好評,吸引最多忠實樂迷,但是對他們最基本的負面評價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形成。一直有人認為這個時候的平克佛洛伊德自我膨脹,歌詞盡說些人生大道理,用故弄玄虛的語彙包裝一些陳腔濫調;一言以蔽之,"pretentious"。

我覺得"pretentious"是樂評常用字彙總表中最有趣的一個詞。我常常疑惑,它為什麼被當作一個罵人話?罵人pretentious,就好像努力去提升歌曲中的思想水平是錯的一樣。不過平心而論,平克佛洛伊德的文字其實並不特別深刻或有詩意,《月之暗面》專輯與其說是以哲學家、詩人的姿態大談哲理,毋寧說還是在抒發一種憤世疾俗 (angst)。只是,他們把自己從憤世疾俗裡面抽離開來,而放到一個隱形說教者的安全位置,如此一來,歌詞自然變得像是格言集了。最明顯的現象是,《月之暗面》所有歌詞通篇使用第二人稱對著聽者「你」說話。

且舉下面這段歌詞做為例子,「你」是不是覺得人生很無奈呢?
"Tired of lying in the sunshine staying home to watch the rain.
You are young and life is long and there is time to kill today.
And then one day you find ten years have got behind you.
No one told you when to run, you missed the starting gun. " - Pink Floyd, "Time"

但是龐克會告訴你,「我」覺得人生很無奈!
"Once I had my heroes
Once I had my dreams
But all of that is changed now
They've turned things inside out
The truth is not so comfortable, no " - Mission of Burma, "That's When I Reach for My Revolver"

由「我」出發的批評,訴說的是自己在與社會互動中得到的經驗和傷痕。因為它的不合理令我不好受,所以「我」提出控訴;既使那只是一個虛擬的「我」也好,這樣的出發點本質上就比較真誠,而且切身。不要說龐克,其實大部分的流行音樂都預設主唱就是曲中的主角。但是平克佛洛伊德卻把自己的真身隱藏到月之暗面,然後從看不見的地方指著「你」說,這就是「你」的處境。這種第二人稱的語氣傳達的不是個人體驗,而是全稱命題,很容易就給人扮演智者在說教的感覺。一定會有人覺得,我聽搖滾不是聽你講這些的!所以,pretentious。

假設把上面的歌詞的you都改成I或me,
"And then one day I find ten years have got behind me.
No one told me when to run, I missed the starting gun. "

雖然異常哭夭,但是就不再是那種疏離的教誨了。

然而,結果反而是這種斷了根的社會評論,才更適合平克佛洛伊德來自太空搖滾、迷幻搖滾的音樂背景。硬要把他們的音樂植根到個人的具體經驗和感觸上,等於是把迷幻氛圍綑綁住,讓太空搖滾飛不起來。所以,憤世疾俗必須先做切離個人,化成普遍概念的處理後,才能在他們的音樂中發揮最大的效果。事實證明,這樣的詞曲組合對很多人來說真的深具感染力。很快他們就變成世界上最紅的幾個樂團之一。

但是,同時他們的鮮明風格也逐漸在消逝。

最大的轉變來自主要人物Roger Waters。也許人到了一定的年齡,該經驗的都已經經驗了,能幻想的都已經想過了,世界對他已經不再新奇之後,個人情感上的缺憾會越來越難以抑制。Waters的父親不是他成年後才戰死的,他也不是組團後才去上學的,但是這些早年經歷的情感傷痕在前期的平克佛洛伊德很少顯現出來。直到某個時候,他才決定要用音樂重新探索自已。

社會評論對迷幻風格雖然無益,但是至少還算是可妥協的。然而自傳式的專輯就是不可妥協的了。你能想像用太空搖滾的方式去唱自己如何被媽媽嚴格管教嗎?在《這牆》裡面,平克佛洛伊德幾乎把前期的特色全部忘記了。不論你喜不喜歡這張專輯,我認為有一件事情必須承認,那就是純就音樂而言,它並不特出,而且是明顯的退步,只有一兩首由Gilmour創作的曲子確實動聽,但是就算是它們,也已經全然沒有迷幻的景象在裡面了。

另一個問題是,景象的創造是可以由所有團員合作的,但個人的情感只能由個人自己探索。當樂團開始以一個人的自我情感探索為主軸時,代表其他人即將就要被邊緣化了。Richard Wright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與Waters起衝突,最後以被逐出樂團作為了結。到了The Final Cut,Waters和剩下的團員也成為不可妥協的了。於是Waters離團,平克佛洛伊德進入最後一個時期。

據Waters自稱,他後來終於彌補了成長歷程的情感缺憾,找到了自己,並且開始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如果這就是成長的代價的話,讓我們恭喜他。

2008年9月13日 星期六

命理之理

人自古就想要對事情做出解釋,因為解釋了之後才能掌握。在科學前的時代,神話就是當時的科學。就像是要到閃電被歸因為宙斯之怒以後,鎮日五雷轟頂的希臘人才「知道」要祭神以息雷。現在,我們有了更有解釋力的科學證據,宙斯也就不得不退位為Neil Gaiman《美國眾神》中那種在市井裡辛苦求生的小民了。

有了科學,人類或多或少就可以藉由掌握自然世界來成就自我。然而有另一個世界,對自我的成就而言,至少和自然世界一樣重要,科學對它卻是一籌莫展,那就是由所有的其他人組成的世界。如果人可以控制,在這個他人的世界裡投下一塊石頭,會激盪出什麼樣的漣漪的話,葉慈這樣的詩才就會追到心上人,梵谷這樣的畫家死前就會成名,而「好人」們就不再需要納悶"why the girls don't look at me as I go by" (Yo La Tengo)了。世人想必對此心有所感,才會編造以下出這則中國民俗故事讓人傳頌:風水大師賴布衣自少學富五車,卻被為父指為功名無緣,不信,仍赴京趕考。進考場後,應答如流,而同場趕考的書生卻突發急病。賴布衣心生不忍,草草為之代筆,不料受代筆之人高中狀元,自己卻名落孫山。

這種事當然會發生,而且有很多種可能。也許賴布衣的精闢見解不合當局所好,而他代筆時的俗論卻深得君心;也許他寫自己的文章過度雕琢,寫別人的文章放下了懸念之後筆觸反而更為通暢;也或許單純就只是因為評審委員當時的心情決定了這樣的結果。畢竟,讀者對作品的鑑賞關乎他的心境。大腦中有什麼化學作用,最近遭遇了什麼事件,在一天的什麼時間翻開書,近來的心所掛念,都影響他的判斷。所以,怎麼能確信作品可以得到誰的讚美?例如,說不定我不加思索想到什麼就亂寫下去的話,讀者還比較有可能有耐心讀到這句話。

千年的嘆息沒有因現代的到來而終止,印證了科學還是解釋不了「他人」這一團頑固的黑暗。但是,人們還是要求一個解釋:對我這麼重要的一個領域,怎麼可以沒有解釋?既然這個理論的真空非得填滿不可,科學辦不到的話那就讓玄學來做。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理性之光普照的年代中,命理的神秘主義仍然霸佔著世界的一個角落不肯退散的原因。所謂的命理,就是要從「命」中找到一個「理」,來解釋你的哪種行動,對他人的世界會有什麼樣的影響或是衝擊:這就是你的命運。科學說不出這個理,沒關係,天上的星星可以告訴你。

所謂個性決定命運;命理學有別於占卜的有趣之處,就在於它是一種個性和命運的綜合分析。人與他人世界互動,會落入怎麼樣的因果, 一方面取決於他人世界那時剛好用什麼面貌向他呈現,另一方面則取決於他自己的性格表現。命理不像純粹的占卜只著重於外在的脈動,也不像New Age式的通靈一樣純講內在特質,而是用一種詭異的方式把兩者摻在一起。宇宙的星象要主宰一個人,似乎是不分內外的。以紫微中七殺的星性為例,七殺主劇變,代表個性中喜怒波動大而消退快,又代表周遭的事件來去迅速。一旦你有七殺坐命,那麼這顆將星就會從內到外主導你的人生。

這種論法背後顯然有一個預設:個性是神秘的。你的內心世界就和他人世界一樣的黑暗。憑理性要了解自己,就像了解他人世界一樣徒勞,不如用星象的神秘力量來了解你真實的自己。所以,命理同時又是一種更有效的心理學。至少榮格好像認為如此。來自學界的溫暖支持使得後人深受鼓舞,導致日後只要想在科學中偷渡神秘主義的人,十之八九會搬出榮格的神主牌,實例頗多!

星象真的比心理學更能了解人心嗎?事實上,要這樣說也不是沒有理由。

不同於科學方法通常只對單一現象做結論,命理所宣稱要提供的,不折不扣就是一套解釋他人世界的全盤理論。像是紫微的十二宮,就大致上包括了一個王朝時代中國人所能在意的一切了,甚至經過詮釋的轉化後到現在一樣適用。如此所產生的星盤,就像是一個世界的縮影,把世事的各種來去安置到它的每一個位置。不僅如此,命理也同時必須是一個解釋個性的全盤理論。每一種人格類型所產生的各種變化,通通都必須能包括在星曜的排列裡。

要安置各種命到星盤的每一個位置,前提就是了解世間到底有哪些種命。只有一個對人生百態有全盤觀察的人,才可能有足夠的睿智來理解各種的眾生相。好的命理師之所以會有某種說服力,說穿了根本不是因為他算得準,而是他詮釋命盤的方式比別人更深刻,更能利用它來說出對人生和人性的洞見。因為某顆星坐命的人哪個宮位必是哪顆星,所以有某種人格特質的人在某個層面必然帶有另一種人格特質…這其實是基於「睿智」的一種心理分析,只是藉由星盤的格式來說罷了。當這種分析有其道理時,聽者自然就很容易認為可以套用在自己身上了。

也就是說,命理學有它非神秘主義的部份。它是一套足夠複雜的schema,足以讓論命者用個人的理解把它詮釋到社會生活的每個層面。所以,撇開能不能套用在某個特定的人身上,基於睿智的全盤理論和基於科學的零碎知識,哪一個對了解人心更有幫助呢?

不過,雖然科學對於解釋他人世界無力,拿來破除神秘主義倒還是威力十足。一個紫微的研究者就很有力的以天文學的證據來破解星相學的理論:第十三宮蛇夫座怎麼解釋?九大行星變八大行星怎麼解釋?眾多和冥王星差不多大的矮行星怎麼解釋?為什麼天上星星那麼多只取那幾顆來論?言之雖成理,殊不知拿生辰來論命本身就是任意武斷的。化實星為虛星,頂多就是一種神秘主義的純粹化,去除其中偽科學的部分,如此罷了。與科學論命是完全沾不上邊的。

2008年9月6日 星期六

指月亮的指頭

傳聞六祖慧能曾經在月夜裡指點門人佛經和佛法的不同。祖師以手指月,經書便成手指,而真理就像月亮。執迷於浩繁文字的人,究竟看不到它所指向的皎潔夜空。

且讓真理歸佛者。但是,讀小說的人也常常會讀到一大段的寫景文字。以字寫景,如果不能動人地在腦中成像,便與浩繁的經文無異。不幸的是,文字一向是粗陋的畫筆。用它描繪風景,就像悟道者努力地寫出他當時的領悟,但悟境終究不易以言傳。

文章畢竟是白底黑字(或是紅底白字),必須依賴大腦程序方能成像。這個成像過程與其說是建構,不如說是一種影像擷取(image retrieval)。每一個寫景的句子和表達方式,早已在大眾的日常經歷中連結到一個已知的圖像。所以最簡易有效的方式,就是用既成的表達召喚出常見的圖像,然後組裝出想要的景色。所以,越清楚有力的表達,往往就是越俗套的意思。

例如以下這張圖,畫面相當深邃動人。(原出deviantArt,但已搜尋不到。)



可是,一旦要用文字來寫它,多半會變成下面這種東西:

「黃昏暮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著天空的彩霞,一望無際地與遠方地平線上的夕陽交會。兩人的身影,就佇立在那遠方的夕陽裡。」

顯然,原圖有一些意境是這段俗套所寫不出來的,而這還是和既成影像最接近的圖。要用影像擷取來寫景,問題就是只能寫出存在讀者記憶中的圖片。要描寫超出常識記憶之外的新景色,就只好依賴文字的功力,期盼讀者能用想像力建構出畫面。

可是,一旦作者運用了精美的詞彙和文采,讀者看到的往往就是詞彙的精美和采文。就像金手指一出,在夜裡光采閃耀,連明月也要失色。*

與其如此,何不讓明月自己現身呢?所以,多媒體創作有它先天的優越性。

(*附帶一提,當作品的語言不同於讀者的母語時更是如此。為了勾勒《魔戒》的中土世界,托爾金精心花費篇幅,詳細描寫架空世界中各種瑰 麗的奇景。他的描寫是如此的詳盡,用詞是如此的精確,遠超眾多奇幻作家,使得我的閱讀成為一段查字典的精彩旅程。而景色,自然是消融在字義的拿捏中了。 )

2008年8月25日 星期一

緬懷過去的方法

打開音樂播放程式,依照字母或筆劃順序,從每組樂團或每個歌手的專輯裡挑出一首歌—最好是印象深刻卻又記憶模糊的那一首。把它們排成一列,按下播放鍵,讓它一首一首連續下去,回憶就會接踵而來。一開始重現的是當時迷上這張專輯時的新鮮感覺。接著會是周遭環境的再度顯像:在哪個房間裡,念什麼書,玩什麼遊戲,哪些人圍繞在你的四周。每一張專輯都連結一個記憶的時期,可能是一個點也可能是一個段落。連結被牽動後,被打擾的記憶幽靈便紛紛出來現身。然後那時的心境也會被喚起。在哪一個季節,工作還是遊戲,煩擾還是沈迷,滿足或是失落,情景都從一個特定的過去裡跑出來暫舞。

所以,誰說電腦對人類心靈沒有貢獻的?

2008年8月12日 星期二

所謂的知識分子

所謂的知識分子在書中寫下導讀,其開頭如下:
有些書,如果沒有先看導讀,就最好不要讀下去。對這樣的書,導讀是「批判式閱讀」和「創造式閱讀」的先決條件。

由英國保守派機關刊物「新政治家」主編、知名歷史家保羅‧約翰遜所寫的這本《所謂的知識分子》,即是這樣的一本著作。

第一段話乍看之下像是自吹自擂,但其實蘊含的深意,必須要從第二段話才看得出來。「New Statesman是保守派機關刊物」這個說法,正是在教導我們如何進行「創造式閱讀」。悟通了這個道理之後,我們僅靠閱讀便足以改變世界。
如此優秀的文章地位早已超過導讀,而應該歸在書的第零章。

2008年7月31日 星期四

Philip K. Dick

對一個為了生計而連夜吸安爬格子的人,我們不能期待他的文筆有多麼典雅凝鍊。Phil Dick的Ubik其中有一段,根本是把隊伍中的成員掏出來排排站,一個一個點名介紹;如此笨拙的筆法就算在通俗小說裡也少見-當字數與時間的比值決定了生命的長度時,這種無甚價值卻又不得不寫的段落自然是無暇琢磨的。更不用說這些角色很多直到結束還是沒有被好好發展,正是所謂死不暝目。

就是在這種安毒流民的公社生活與掌握不住的情人之間,Dick像水龍頭一樣不斷送出科幻小說,也許同時也把自己的生活也反映了進去。主角通常連生計都捉襟見肘,宇宙戰艦齊飛的畫面自然是和他無緣的。在嚴酷的未來世界中,道德空間是如此的窘迫,以致於無論做什麼決定,結果都必然是自我價值的完全破產。問題是,當一切都瓦解了,剩下的生活要怎麼過?於是,人物的獨白往往成為Dick小說的最後高潮。

《高堡奇士》中崩潰後的Tagomi多少有點滑稽地開始對著首飾說話,想要從物中格出生命的真理,最後只格出連續十四頁的獨白。《銀翼殺手》沒有拍出來的結局是Decker決定獨赴核子荒野終結自己,卻巧遇核戰後的彌賽亞Mercer向他現身。當一切都已絕望時,只有神秘主義透出一點點的銀光,只要攀住它,也許就是救贖。可惜,這點銀光往往稍縱即滅。

Dick小說的另一個主題是世界的不穩定性。哲學家用論證挑戰世界獨立於心靈的存在,而Dick毋寧較像莊周,從感覺上就無法認為自己不是生化人,不是桶中大腦,於是產生了Ubik這種夢幻般的回溯世界。

Dick之所以可以這樣不斷的寫,顯然是為了應付捉襟見肘的生計,但多少也是有獨白的理由。假設他能看到自己的作品後來變成商業電影的熱門題材(《銀翼殺手》、《 記憶裂痕》、《 關鍵報告》、《 魔鬼總動員》、《 異形終結》、《 強殖入侵》),不知做何感想。姑且就叫他好萊塢的梵谷吧。

2008年7月24日 星期四

日無所思夜無所夢

柏楊如此描述他在綠島大學的生涯。確實,當一個人陷在一成不變的灰色教室中,遲遲畢不了業時,生活是沒有足夠的材料來滋潤夢境的。於是不能忍受夜裡無夢的人,乾脆敞開心靈,讓日間的生活也變成夢境,從此不讓任何人把他從永恆的夢遊裡喚醒。

不過即使在一般大學,到了學術生癌的末期,還是很可能出現這種症狀。只是柏楊是被黨國送到海外深造不得不然,而後者的監禁則是咎由自取。

近代對夢的研究的一個主流說法,是把人腦當作電腦來看。電腦以離線模式預演醒時所要面對的各種問題而產生的模擬影像,便成為夢境的內容。

所以,當一個人僅存不多的夢逐漸被無聊日常瑣事所佔據時,當夜裡的噴泉,廢棄的工廠,小鎮上不存在的海岸街區,還有學校的地下城中,燈光昏黃的雜貨店,和裡面微笑的女店員都離夢遠去時,很容易就可以想像這台電腦的輸入資料單調到了什麼地步。

2008年7月8日 星期二

牽曲

高山部落歡樂歌唱的祭典,到了滄桑的平埔族只留下莊嚴而神秘的儀式。從曲調來聽,牽曲定然不是純原住民的,而有著漢人也能共感的味道,正如同聽著它的太祖/阿立祖一樣。老者的傳說之一是吉貝耍人本是大陸段姓高官之後,渡海來台時受平埔人阿海指引。漢人後來在戰亂中與平埔族一同遷徙到吉貝耍,不忘阿海的恩情,而有了所謂的海祭。真是如此嗎?牽曲的來源也有一個說法,是先人渡海來台之後遭逢七年乾旱,而在向阿立祖祈雨的儀式中吟唱的哀淒曲調。台灣原住民如果真有這樣的渡海傳說,肯定是非常特別的。

從影片與文字的介紹來看,西拉雅的夜祭是充滿魔法的。盛著一片葉子的壺水,豬的內臟,枝葉與口噴出的米酒,都有著某種法力,而失落的語言使它更神秘。至今無人了解牽曲的歌詞意義,也沒有破譯的可能。也正因此,曲中深沉的滄桑感,從轉圈圈的少女們口中,以天真而肅穆的聲音唱出來時,反而顯得更為神秘動人。萬一某天消失的語言被破譯,發現歌詞的內容庸俗一般,那麼消失的神聖性要從哪裡追回來呢?

所幸牽曲儀式簡單的舞步,內省深沉的曲調,以及講著熟悉閩南語的族人,都避免了他們被主流媒體庸俗化成為載歌載舞的山地動物,而比較容易歸到主流文化中較為高尚的,Dead Can Dance式的南島吟唱。然而當牽曲的表演被迎上國家舞台時,卻招致族人的嚴責:在祭禮的傳統中和尪姨的教誨中,牽曲是只在八月十五「開向」到九月五日(或九月底)才能唱的。美的推廣與傳統的維護之間的矛盾,恐怕只有靠阿立母神靈的開示才能解開。

2008年7月4日 星期五

Symphony X

文學教授開宗明義就對小說和羅曼史作出畫分。主流小說就算再虛構,也仍然是現實的延伸。甚至,經過小說家的透鏡對日常生活做過濾之後,原先隱沒在複雜世界中的人生面向反而透析成肉眼可見的景觀了。所以人們有理由說小說比真實更真實,而且具有有擴張人生經歷的「作用」與「好處」。反過來講,羅曼史(romance)只不過是把人傳送到一個多彩多姿的虛妄世界,以暫時逃離現實,被認為是一種精神的手淫,雖然危害不深但是過量還是有礙健康。

當代流行音樂的敘事中,最充斥這類逃避主義的自然就是重金屬了。不過,還是有程度之分。比較輕度的例子像是夢劇場樂團;他們的音樂有一種明亮的現代感,就算搬上音樂劇的舞台也不覺得突冗。即使像是《一個記憶的場景》的場景裡引進了一些奇幻的層次,裡面講的卻是什麼?正途上的聯邦參議員,歧途上的弟弟,和三角中另一邊的女孩,一起在美利堅合眾國境內進行一場人性慾望與掙扎的試鍊,只是藉由被催眠而與女孩融合的主角來訴說。在這裡,奇幻的元素發揮了透鏡的功能,幫助作詞者表達他的人生觀照,在一定程度還是根植在現實裡,而《龍與地下城》在他們的歌裡自然是看不到的。因此夢劇場有幸避免被貼上西方宅男的標籤,而得以享有主流的成功。

但夢劇場是金屬敘事的特例,而對奇幻的世界的擁抱才是常例。就如每個在玩具中幻想著他的國度的小男孩一樣,奇幻金屬的作詞人幾乎沒有要參照現實世界的念頭。不過,還是有程度之分。像是Blind Guardian的《中土之暮》取材自托爾金的《精靈寶鑽》,雖然宏觀地描述一個奇幻世界的歷史,但也算是一個由有血有肉,有情感的角色依照行動邏輯所構成的故事。

然而角色在Symphony X的故事裡面幾乎是不存在的。這群人可以在一段段的金屬篇章中歌頌騎士的冒險,描繪通往夢中之夢的鏡子,敘說諸神爭鬥與天地變動,魔法的力量與戰爭,卻讓角色在其中全然缺席。確實,Symphony X的敘事比我所知的任何金屬樂團更沒有任何人物個性的影子,而只專注在建構他們中世紀奇幻的概念異境,就像V: The New Mythology Suite裡面的亞特蘭提斯神話一樣,人(或說「生物」)幾乎都以集體的方式出現。即使偶然有人物登場,也多半是情境,甚至「命運」「真理」「規律」這些大字眼的棋子。

雖然神話總有抽象的寓言性,但既然少了微觀的人,就寫不出人的處境。於是Symphony X正好背離了主流小說,而逐字地掉入了"a fantasy transporting us to a more colourful world"的批評中。同時也可以看出SX和DT兩個號稱齊名的樂團之間的明顯差異。不必問SX的歌詞有沒有《龍與地下城》,他們的工作室就叫「地下城」(Dungeon)!而在音樂上,為了描寫深度奇幻的世界,他們的旋律也較為詭譎,不像DT的明朗,但在時而抒情時他們是最動聽的。

也許有人會問,何以具有深厚古典音樂訓練的人寫的東西,會持續耽溺在此等不切實際的無稽幻想裡?然而我們要記得,當小男孩拿起玩具,幻想著他的國度時,他正在進行生命中最初的敘事。有一天小男孩長大了,進入社會,成為技藝有成的金屬樂手後,投入他大部分的心靈,只為了編織出繁複的編曲,華麗的音樂與壯闊的情節,這一切也許可以證明,最初敘事的純粹從來沒有離開過他。

2008年6月29日 星期日

詩的終結

歷史極短的小說成為統治性的文類,而古老的詩日漸邁向終結。曾有人提及詩被流行音樂吸納的現象。確實,詩自古就是側重於音樂性的一種文類:平仄和諧,抑揚五步,韻腳對稱。一旦流行音樂的產業擴張,詩就不免被娶進門成為它文字的那一半。當代流行樂歌詞中情感的激烈以及意蘊的隱晦,確實也和詩的八字相配,甚至超過了許多紙上詩的水平。

所以說,前輩詩人對中國詩還停留在「詩歌」的批評,以及對圖像詩的引介,變成了四十年前的前衛,如同大部分的新觀念一樣,隨著時間接受的人不增反減,最後現代詩慢慢被限制在詩友的交流圈裡。似乎前衛性總是隨著時間上溯而遞增的。在現代,詩很容易就令人覺得做作、故弄玄虛、濫情、顧影自憐、偽哲學,甚至充斥意識型態的喃喃自語,只在配上音樂的糖漿後才較易於吞服。

詩是前現代的產物,其格式和篇幅遇上了小說,就像是古代神話傳說遇到了現在自然社會科學一樣節節敗退。小說格式對細節的描寫,對人物以及社會狀態的舖陳,極有力的揭露了人類的處境(human condition),以及其中的滄桑以和希望,為讀者提供了一片理解人世和自我的透鏡。而轉過頭來,每當人文學者提到詩這個字,通常都會緊跟著註腳,連忙撇清他指的不是詩的意義下的詩,而是更廣的、人文與哲學意義下的詩。也許這個字的含意日後真會如此轉變,使得一百年後的學者在研究詩這個概念時多一項字源考證的工作。

2008年6月9日 星期一

奇幻廢墟短篇之三

被城市遺棄的人走進被遺棄的城市。電腦的天性喜歡寒冷,一旦不需要再為人服務,城市的溫度計便恆處於伺服器室般的嚴冬。但一意想要逃離人群裡的無明火的他,不加思索便擁抱了廢墟的苦寒,跳上了仍然自動運轉的電車,一路迷走到城市叢集的深處。直到水冷系統般的冰雨將他打到失溫之後,他才體認到冷色的燈光其實就是另一種不仁的自然;廢棄城市之所以會廢棄,是有一個理由的。

由夜到日,空氣裡的冰寒不曾稍減,始終暗沈的天色也沒有讓日光減低鬼火的彩度。終於不能再行走的他,停步坐在公園的台階上,望著市府廣場前面五彩的噴泉凝結成花瓣狀的冰雕。這裡應該接近電腦系統的中心了,他想著。

就在這個地方,供給他生命原動力,卻也無時無刻燒灼著內心的火炬終於逐漸熄滅。他感覺自己正在結冰,大腦的凍結帶來深沈的睡意,而廣場上開始出現行走的幽靈。眼前的場景是不是幻覺,他逐漸闔上的眼瞼已經無暇思索,索性在他們的陪伴下沈眠入夢。

廣場在夢的不知名幻境中消逝了,但來往的幽靈卻沒有離開。他們開始用溫柔的迴聲相互交談,並且對包括他在內的每個路人報以親和的微笑。於是他夢見自己開始融化,身體一點一滴瓦解成地上的水灘。到了隔日的初陽把他喚醒時,他發現自己正流動在泥土與芬芳的草叢裡。

(bipolar disorder #1)

2008年5月29日 星期四

歷史與地理的音樂

金屬和電子,分別代表了兩條流行音樂傳統。它們可以概括成歷史的和地理的音樂。

自古以來,搖滾樂一向都不以繁雜的曲式著名;那一直都是西方古典樂的專利。直到推進式(progressive)搖滾出現,才稍微扭轉了這個局勢。這類搖滾樂開始讓整首曲子旋律持續前進,而不只是重複某些動聽的hook而已。因此搖滾樂曲開始有了歷史的縱深。(當然,這不見得是個進步。) 近代的金屬樂或多或少繼承了推進式搖滾的傳統,而且受西方古典的影響比從前更濃。

由於強調旋律隨著時間不斷流動,金屬樂成為說故事的絕佳媒材。樂迷們都知道,Dream Theater, Symphony X, Blind Guardian這些名團都是生動的說書人,能夠用整張專輯來說一個精采的故事,而它們的搖滾前驅Queensryche, Pink Floyd也是。即使是大部分敘事野心不那麼大的金屬團,也傾向喜歡用一首歌來說一個(奇幻)故事,如Rhapsody之類。

然而,旋律的凝結正是電子樂的商標,雖然往往以不同的形式呈現,像是techno音樂在簡單反覆中求取細緻變化,如Orbital, Underworld,或是像ambient音樂淡化曲調以追求氛圍,如Biosphere。但不論如何,在時間的縱軸上,電子樂通常推得不遠,所以你不會聽到有人拿它來說書。然而在空間的橫切面上,拜電腦合成之賜,電子樂有著豐富的層次與肌理,並且用各種剪貼的音效佈置了聲音的空間。即使是舞曲如Orbital的Lush 3,也很難不喚起奇幻的空間想像。

所以,相對於金屬的歷史的敘事性,電子樂傾向於地理的空間建構。一個簡單的例子是對Pachebel: Canon in Major D的兩種不同詮釋:

- JerryC的Canon Rock (youtube) 引發了源自台灣的可貴網路文化現象,也是親金屬的一種吉他詮釋。

- The Future Sound of London的Domains (youtube,影像不算完全理想) 不是他們最好的曲子,但是用來標示這個差異性,當可一耳了然。

這兩條流行傳統之間的差異,也許還有比表面上更深的根源。雖然兩者都是源自西方(一如所有的流行文化),但是電音人更傾向從東方去取材,後期FSOL大量引入印度音樂就是一個實例。而在概念上影響整個電子樂的祖師John Cage更是禪學的愛好者,並且曾經用易經來決定音樂內容。所以電子樂也許可以(心海羅盤地)看做一種對東方環境神秘主義(風水、日本禪寺)的吸納,而重金屬則確實繼承了歷史悠久的西方音樂正典,即使後者多麼不願意承認。

至於現今流行的嘻哈饒舌呢?我想,它們講起來應該算是一種「社會」的「音樂」,在這裡是無暇多談的。

2008年5月15日 星期四

自由程序藝術

Richard Stallman演講的問答階段隱含了他思想中的一個悖論。他說:

1. 電腦遊戲是一種軟體,而所有的軟體依照倫理都必須要能自由傳播、修改、使用。
2. 藝術不是「功能物件」,不是拿來工作的,所以不受自由軟體的限制。例如,音樂編排不受自由軟體保護。

然而依照Janet Murray的Hamlet in the Holodeck一書,以及李順興的論文中提到的,電腦藝術(例如遊戲)的本質就在於程序性。所以我們得到命題3:

3. 電腦遊戲是程式也是藝術,至少部分層次比較高的作品是如此。在某個意義上,(至少電子)音樂編排是一種軟體,而程式的編寫也是一種軟體,本質上差別不大。

這三個命題顯然自相矛盾,必須拿掉其中一個才說得通。我不知道Stallman怎麼想,不過個人當然絕對不可能放棄(3),所以(1)或 (2)一定要做出某些修改。

我對(1)有一定的質疑,不過更傾向於修改(2)。眼見現代生活中(通俗)文化產業巨大,你實在很難不說開發娛樂產品不是一種工作。音樂程序的不開放,導致好的想法不能夠累積,對創意是一種鉗制,損害了文化發展的自由。假設有一個多媒體創作者發現一首曲子與很能配合某個情境,很不幸地,他必須透過層層管道和大筆花費,才也許能被授權使用,而要重新調整編曲就更難了。而取得最終藝術產品的人也沒辦法以自己的創意去取用它的部分。

Stallman自己提到一個悖論:當有人向你要一個私有軟體,要不然你就是給他而做出違法的惡,要不然就是不給他而做出不助人的惡。我完全看不出這為什麼對音樂和其他的電子藝術就不適用。在這點來說,平時自由立場堅定的Stallman並不太進步,他不認為藝術表現在自由社會中扮演重要的地位。文化產品被資本主義壟斷對他來說似乎無所謂。

在實務上,(1)是一個更大的問題。自由軟體在某些領域中與賺錢不衝突,然而遊戲(以及流行音樂等大眾媒體)看起來是個例外。公司可以僱人為它量身訂作一套商務軟體,而該軟體還是可以自由散佈,這沒有問題。但是唱片和遊戲軟體要賺錢,靠的是賣給很多人。如果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散佈,那這些產業要賺什麼錢?這也就是為什麼雖然自由軟體在絕大多數的應用上都可以取代私有軟體,但是生產出的遊戲還是少得可憐的原因。

如果要站在堅定的自由軟體立場,那麼唯一的解法大概還是取消(2)。解放了文化軟體之後,開發新遊戲的門檻大幅降低,藝術設計公民化之後,不再需要那麼大的商業利益作為開發誘因,應該可以得到蓬勃發展。

不過,即使我是GNU/Linux的使用者,我自己並沒有那麼堅定的自由軟體立場。Stallman是毫不妥協的。他認為自由軟體是至上的基本人權;即使私有軟體滿足了社會的某些需求,仍然是邪惡的,應該全部丟棄而以自由軟體取而代之。我認為自由軟體本身是好事,但是不是絕對的價值,而應該與社會的其他價值相衡量,不該為此就馬上拋棄一切的私有軟體而陷入一段生產力、文化、藝術和經濟的大蕭條。換句話說,他是個死硬的革命派,而我是改革派。

所幸,被他的感召所感動而投身自由軟體旗下的知識青年,大部分都沒有理解Stallman世界觀隱含的全部意義,所以他的十字軍仍然是個正面的力量,而Stallman仍然是個值得敬佩的鬥士。

2008年5月13日 星期二

文青搖滾

只要稍加閱讀台灣的搖滾文宣或是樂評,很快就會發現一種台式特有的風格:甜膩的文字,充斥著多愁善感又浮誇的形容詞,就好像覺得蜂蜜不夠甜,還把整包的阿斯巴甜丟進去一樣,嚐之實在令人作嘔。實例太多,沒有舉出來傷害別人的必要。但是,所謂的文藝青年好像正是這副調性,一定得把藝術提到浪漫的雲端,寫出通篇藻飾的評論才行。辭藻的的繁複與華麗甚至超過了音樂本身。既使如此,音樂動人心弦是確實的,他們的情感基本上也是真誠的,所以這裡也不好批評什麼。

問題是,搖滾樂為何在台灣得到這種「文藝」的性質?原因也許很簡單。搖滾樂是西方的產物,在台灣,西方文化思潮這種高貴的舶來品,往往是準知識份子的禁臠。而就算他們和文青不是同一個物種,至少也有高度的基因重疊,因而造就了台灣這種特殊的搖滾文化。受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們組成了搖滾樂主要的表演者和聽眾;或多或少他們都有會在校刊裡寫散文那種人的特質。

華人圈的搖滾樂顯然比西方更文藝(雖然不知道怎麼定義,但總覺得這個詞很到位),這點應該不難看出。在西方,搖滾一開始就是大眾的。搞樂團的當然也有一定比例的知識分子,但是更充斥各種三教九流的人物,其中不乏街頭混混之類。米國人寫起樂評要直接得多,而演唱會的海報文宣更是直截了當,不多話:我們有這個團,已經認識他們的就來吧!還不認識的,快來聽聽,音樂會自己說話。

不可否認,我個人的取樣很可能有偏差,但是New Statesmen雜誌上最近提到北京文藝龐克搖滾圈的崛起,已經蘊釀出不下70年代倫敦或80年代紐約的氛圍。你認為真的存在中國龐克這種東西嗎?我個人覺得,至少要等到中國有人能吼出等同於God Save the Queen的歌之後,這個問題才有開始討論的空間。



(編輯:報上有篇文章對中國龐克調查得不錯,引其中一段話:

At a recent concert, a Chinese punk rocker was "just following the script for punkness" and attacking President Bush, said Michael Pettis, owner of the club where P.K. 14 performed. "Chinese punks should be attacking Hu Jintao, but that's not the way it works in China. That's dangerous."

確實有首歌叫Anarchy in the PRC。)

2008年4月26日 星期六

數位兒童樂園

(to be edited)

在電影〈一一〉裡,楊德昌藉由日本的軟體工程師藉由翻譯說了一段話:

「...它已經具有生命的一般現象。它出來可以思考、計算,還會成長成一個活生生的新生命,成為我們每個人寄託感情的好朋友,這才是電腦遊戲最廣大的商機。我們目前無法超越只能打人、殺人的一般電腦遊戲產品,並不是我們不夠了解電腦,而是我們還不夠了解我們自己。」

理想很美麗,然而社會的邏輯遠不是如此。電腦遊戲是一種新媒體形式,而新媒體的發展一向都是自發的創意活動被市場機器收編的過程。Dieter Daniels的文章"Interaction Versus Consumption" (Ars Electronica, 2004) 提到收音機的發展歷史,正是這樣一個例子。在一開始時,收音機文化是一群業餘愛好者(類似所謂的「火腿族」)所發明的。他們用收音機互傳訊息,私架電台,並且在商業電台初興起時提供節目。在那個時候,布列希特企圖利用電台的技術製作互動式戲劇,而共產黨則拿收音機做革命工具。

初期的多變創意往往是幼稚的,要到市場化才代表進入成熟的階段。但是原本屬於人的自由媒體帶來的興奮,在被收編進體制階層後,突然變得「沒什麼」了,因為商業電台的固定格式早就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這正是「最廣大的商機」開始的時候。而這個商機要到電視這個更具威力的媒體出現時才會退潮。附帶一提,我近幾天有次進入快餐店吃飯的時候,看到所有座上的客人臉都朝著同一個方向,無神的雙眼鎖定電視,當下覺得歐威爾式的世界也不過如此。不過我離題了。

所以,電腦遊戲產品要如何超越打人、殺人?答案可能是從一開始就已經超越了。從歷史來看,在初期電腦迷之間風行的冒險遊戲(Zork 1981),既不必打人也不必殺人。探索、互動和解謎才是過程的主軸。這類的遊戲曾經有一段黃金時期,在其中挑戰互動式敘事的野心接連出現,直到電腦普及化之後才完全消失,被制度化的內容生產所取代。

遊戲公司不斷收編整併之後,僅剩的幾家大企業很快就懂得,想要在市場上生存,就得找出理想的獲利模式。至少也得在開發之前先鎖定目標族群,然後投其所好,才稱得上有點理性可言。而打殺,不管是天性也好社會型塑也好,本來就是男性兒童幻想的一部分,廣大的商機就在這裡,為什麼要去「超越」呢?

電動玩具表面上的幼稚,反映的其實是整個領域的理性化。這才是電腦遊戲最廣大的商機,而不是夢想家對人工智慧的美麗期待。然而對照整部片對成熟滄桑與失落純真的傷懷,這段突兀又無足輕重的囈語,是否也是楊德昌少年幻想的反復(reprise)呢?

2008年4月20日 星期日

實景之四

暗夜中的人類據點為了突顯自己的存在感,在周圍一盞一盞地點起了幾圈的路燈。可惜,這些路燈就像星光,完全克服不了八方無盡的黑暗。

然而在我脫下了眼鏡的那一刻,原先點點的路燈,瞬間變成巨大的光盤,紅色、白色、藍色和黃色的星雲頓時佈滿了整個視野,以鬼火照亮了周圍的空氣。會發光的空氣雖不能光照四方,至少也能以魔法陣的形式保護荒野裡的人類陣營,但此時走動的人影卻也變成了半透明,如同煙霧般的模糊影像,隨著遠去而化為空氣的一部分而又再出現,顯露出了鬼魅的原形。此時,據點才展現出它真正的面貌:一座幽靈城市的前哨站。當我重新把眼鏡戴上時,整座城市又重新以清楚的影像把自己偽裝起來。

2008年4月15日 星期二

時代精神

PC Magazine的評論員John Dvorak說,維基百科享有超乎意料的成功,這段時光應該好好珍惜,因為總有一天,維基的概念將會過時,免費而高品質的內容將難再復得。

對一個電腦怪胎(Geek)為了填充雜誌社論而作的預測,我們當然不必相信它會成真。但是,一個概念竟然是有時效性的,時間到了就會自然淍萎,這個論點倒也頗具見地。當一個令人興奮的新想法出現時,初開發者總是神采奕奕,能做出比概念本身的潛能更動人的成就。然而當概念開始變舊時,就不再能吸引熱血與傑出的心靈,而局外的大眾開始因為各種駁雜的理由紛紛湧入,很快概念的大樓就會崩塌,或至少回歸它本身有限的能力,變成歷史上文化經驗的一部分。

以維基而言,熱血的人們仍然在維護著百科的品質,但是各種的編輯戰爭也越演越烈。看衰的人認為,當熱血消退之後,維基百科將會變成立場的戰場,而沒有立場的人只能被動地被誤導,其他文章則會因乏人照料而陷入荒煙蔓草之中。要到那個時候,才能證明維基的概念不可行。

這樣一個死滅的未來觀可能是太過了,不過也許時代精神本來就注定要自我摧毀,無關它的品質; 要不然,就不會有下一個時代。70年代的反叛不會到了80年代就沒有意義,80年代的音樂並沒有因為進入90年代就變得比較差,60年代的嬉皮也不會因為進入新的世紀而變得陳腐而落後,但是當Future Sound of London決定回歸60年代推進嬉皮音樂時,面對的幾乎是仇恨言論(hate speech)般的迴響。Alice in Ultraland難道不是極佳的音樂嗎?但是推進過去的世代並不能使過去變成現在。

2008年4月3日 星期四

黑暗原力

在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裡,美對生活的破壞,在女插花師的那一幕赤祼地顯現出來。在一個極端幸運的巧合裡,主角有幸親見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大方地在他的面前坦露出他戀慕不忘的那一對乳房。照理來說,這應是狂喜的時刻,然而在進一步親近前,金閣的至美形象再度在他眼中浮現,其超脫的美宣示著它才是唯一值得追求的對象,平凡的血性慾望在它面前立刻自慚形穢。於是,中了定身咒一般的主角,在女人用力關上房門離開之前都無法動彈。

把情節的精彩度歸零後,《金閣寺》寫的幾乎就是我的故事。不過在這個美與身體(特別是女體)分不開的時代,三島對撩起性慾的肉體與絕對的美做出切割,毋寧顯得矯情而落後於時代精神。也許換個角度從精神分析或性別研究的角度去解析它,才可以得到更深刻的洞見。但是不論如何,我就像金閣寺裡的溝口一樣缺乏整合美與人生的能力。對許多人來說,美妙的音樂是絕佳的催情劑,然而我的腦波一旦和兩者之一同調,另一個的出現就如同不諧和音一般剌耳。而對某種偉大理想的執著,即使在理想早以破滅之後,也仍然化身為不散的陰魂,阻止我去擁有對財富、情感等俗世價值的渴望,像一個被遺棄的舊情人般尋求著玉石俱焚。

與我不同的是,金閣寺的主角最後還是得到了拯救。我們知道,當一個專制的情人無所不在地進行壓迫時,軟弱不能帶來自由,而對他人的無動於衷雖然是惡的同義詞,卻提供了為自己而活的堅強意志。因此,三島一開始就在主角心中藏下黑暗的種子。這顆種子始於主角發現自己對親人的漠不關心,而在對各種小惡的好奇嘗試中成長茁壯。當終於被黑暗原力充滿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可以不受美的抽象控制。其實可以好好地活著,享受肉體的愉悅和生命的激情。其實自己有足夠的能量,去藉由火燒金閣寺的滔天罪行而得到完全的解放。

體認到這點之後,我們不得不以崇敬的心情再次覆誦Sith Code:

Peace is a lie; there is only passion.
Through passion I gain strength.
Through strength I gain power.
Through power I gain victory.
Through victory my chains are broken.
The Force shall set me free.

2008年3月16日 星期日

實景之三

在夜晚的原野上,遠遠就可以看到人類拓殖的新據點閃爍著輝煌的燈火。儘管四周盡是片雜草亂長的不毛之地,人們仍然努力建立了燈火的線路,源源不斷地把物資送到原野的深處,並且深信著:只要供給足夠的養分,新據點的細胞就能夠不斷自我增生,直到用輝煌覆蓋住原本荒涼的大地。

姑且不論這個邏輯是否真的成立,至少就現在來說,只要稍微離開辛苦建立的屯墾區,文明的蹤跡很快就被平原的野性壓倒,除了雜草和垃圾之外就是毫不停歇的狗吠從八方而起,狂烈地宣示著對這塊土地的主權。

然而對於野狗這種依賴人類食物殘渣過活的物種而言,冰冷而荒蕪的原野如何提供生命所需的養料,不免令人困惑。即使初來乍到的人類已經運來各式糧食為據點提供了溫暖,據點的溫暖仍然只是黑暗中的一點星光,而狗群盤踞了其餘黑暗的角落。

所有的疑問都在我急催單車逃離大規模狩獵行動時得到了解答。

2008年2月27日 星期三

台灣政局

原文照譯:TA152H,AnandTech discussion forum

[關於AMD新的四核心處理器Phenom慘遭滑鐵盧] 事實上,P6從頭到尾都優於K7。K7剛上市時速度確實略快一點(主要是記憶體頻寬的關係),不過考量到體積和耗電量之後,它便相形見絀。事實證明Coppermine是一顆極佳的處理器,而Tualatin更是青出於藍。Intel一旦把P6挪用到Pentium M的產品線上,AMD從此就失去了在行動市場上的競爭力。面對事實吧:K7很弱,而K8更是差透了。它們之所以成功,乃是因為對手的P7可以說是曾經上市的處理器中最糟糕的,差勁的程度令人瞠目結舌,後來的Prescott版本甚至還要更糟。K8註定了AMD的死。它沒有把處理器架構推進到足以和一個良好架構競爭的地步,而只是比一個非常糟糕的架構來得好而已。既然現在Intel已經回歸到P6所衍生的核心,AMD就不再能與之競爭。不是有沒有最佳化的問題,,而是他們根本沒有與其同等的人力、資源和生產線。不是他們有什麼東西不懂,更無關什麼陰謀論,而是實際情形就如老鼠戰猛獅。如果對手是隻睡獅或病獅還好,但是當獅子一醒,你實在不能怪老鼠為什麼要讓自己被吃掉,因為它根本沒勝算。AMD面對一個健康、正常運作的Intel,始終就是毫無勝算。Intel優越的設計以及優越的Halfium生產線,正要把AMD推入找不到買家就得倒閉的絕境。

平心而論,這顆新產品本應是AMD在Intel未能推出Nehalem時的超前之作。如果他們是兩間競爭的公司,事情就該這樣演變。可惜結果是Intel大獲全勝。AMD新晶片一出,兩個公司之間的差距馬上就來到自Pentium Pro對AMD 486以來的史上新高。AMD是可以做些改進。我認為他們的快取配置遠非最佳,仍頗具改進空間,時脈速度也還可以再往上調。然而,就算有了這些進步,他們的CPU在大多數的應用程式上還是會比較慢,用電也凶得多。然後,他們擁有的少數優點也將隨著Nahalem的到來而化為烏有。結果將會慘不忍睹。

AMD終於還是回到了它長久以來的撿剩飯角色。它有本事吃光Intel留下的殘羹冷炙,但以一個有競爭力的公司而言,它已壽終正寢。這種情況已持續了一年,並且還在江河日下。[關於IBM的收購是否能提供挽救]

2008年1月21日 星期一

白繞一圈的人工智慧

近年人工智慧的研究趨勢,越來越認為傳統上邏輯、知識表示以及自動推理等等老方法沒有前途。人們想要建立思維的計算模型,套用在電腦上解決問題,但是過了幾十年的期待和努力,得到的只是一堆零碎混亂的成果,至多是解了一些高度特化的小問題。程式既沒有統一的方法可以解決這些問題,連要達到人們生活的常態運作也一籌莫展。

然後,生物學家開始告訴我們,人腦是自然演化的產物,從來就不是依照什麼規則設計出來的。它的運作方式充滿著演化留下來的不規則遺跡。要從思考方式來建立模型,永遠只是瞎子摸象,根本解釋不了生物化學現象呈現的無窮可能性。

所以,主流的研究開始轉向腦科學。只要有一個正確架構的神經網路,讓它不斷從資料和經驗中學習,它自然會被訓練出解題技巧,影音辦識準度,以及常識推理能力,就和一個真的人腦一樣。甚至,演化計算可以自動藉由模擬天擇產生思考的機器。如此,研究者不必知道人腦究竟是怎麼想事情,就可以做出人工智慧。不過,要用硬體功能遠遜於人腦複雜化學作用的電腦晶片為架構,模擬幾百萬甚至十億年自然演化,來達到人類智慧,似乎仍然是件嚇人的工作。

天文數字的資金和人力投入人工智慧的研究,所要取得的成果多少不過就是充斥在你我身旁的,人罷了。與其大費周章用電腦模擬學習和演化,何不直接使用人類生殖流程和教育機制,取得早被演化史驗證的架構呢?結果,人工智慧的本質其實是個倫理學問題。人(至少理想中)可以隨心所欲控制電腦智慧,把它當作工具一樣支配,卻不見得能心安理得地把他人當作工具來使用。否則,經由洗腦和神經控制,也許早就可以化人腦為可以控制的思考器械,比起電腦研究更有效率。

結果,支配的權力其實就是一種終極的人工智慧。

而理想中人對電腦的控制,在機器學習和演化計算之後,也變得可疑了:我們只知道結果的程式有智慧,卻不再能窺視它的思考模式是什麼樣子。

2008年1月17日 星期四

實景之二

失落的文明留下的宏偉古城,挑釁地向遊客宣佈:你看不見我。確實,當肉身的獻祭不再,神廟從此就失落了生命的質料,來往的旅客所朝拜的充其量只是神廟的影像。而購買的,當然就是被大量複製後加以包裝,散落在小販的攤位裡的殘影。

失落文明留下的石塔,曾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卻被當作奇觀,值得花費不貲但求一見。這樣說來,日復一日在遺址之間叫賣著紀念品的小販們,幸運的程度簡直就像是上帝的選民了。

而他們可能真的是。至少,比起往回的車程所經過的的龐大殘村以及荒民,這些小販們確實有幸得到現代上帝的眷顧,特許在聖地裡謀生,並且在每個晚餐的儀式中,分配到一片大量複製的影像殘片,作為祂身體的一部分,以攜往應許之地,在消費的交換儀式之中禮成。

而失落的文明留下的鬼魂,自然不是絡繹前來的生靈的對手。然而,我仍然聽到在空氣裡蒼白地呼喊著:你們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