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鍵盤手Richard Wright突然因癌症病逝後,平克佛洛伊德的時代正式結束。正如Gilmour所說的,在平克佛洛伊德最好的作品裡都有Wright的重要貢獻。現在Gilmour宣佈不再重組,超過三十年的歷史終於到了蓋棺論定的時刻。
平克佛洛伊德名滿天下,死忠樂迷眾多,關於他們已經有數不清的評論和被感動的故事,沒有什麼給我再贅詞的空間,不過還是有一件事情可以一提:他們的生涯,可以說是隨著年齡老去而由景色創造轉向情感探索的典型範本。
事實上,要比音樂的開創性,根本少有樂團能與早期的平克佛洛伊德相提並論。在Sid Barrett的LSD時代,平克佛洛伊德音樂的鮮明風格甚至促成人們發明了「太空搖滾」、「迷幻搖滾」這兩個名詞來描述這個新類型。這段時期平克佛洛伊德的音樂是景象的音樂,旋律與其說動聽不如說帶來一種詭譎迷茫的太空幻覺。以音樂建構異境的這條傳統,一直延續到後來的許多樂團,我相信包括倫敦未來之音。
直到真正動聽的旋律和意有所指的歌詞開始被加進去之後,平克佛洛伊德才變成最為人所熟知的形式,也就是所謂的概念專輯、Prog Rock。雖然他們這段時期的音樂最受好評,吸引最多忠實樂迷,但是對他們最基本的負面評價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形成。一直有人認為這個時候的平克佛洛伊德自我膨脹,歌詞盡說些人生大道理,用故弄玄虛的語彙包裝一些陳腔濫調;一言以蔽之,"pretentious"。
我覺得"pretentious"是樂評常用字彙總表中最有趣的一個詞。我常常疑惑,它為什麼被當作一個罵人話?罵人pretentious,就好像努力去提升歌曲中的思想水平是錯的一樣。不過平心而論,平克佛洛伊德的文字其實並不特別深刻或有詩意,《月之暗面》專輯與其說是以哲學家、詩人的姿態大談哲理,毋寧說還是在抒發一種憤世疾俗 (angst)。只是,他們把自己從憤世疾俗裡面抽離開來,而放到一個隱形說教者的安全位置,如此一來,歌詞自然變得像是格言集了。最明顯的現象是,《月之暗面》所有歌詞通篇使用第二人稱對著聽者「你」說話。
且舉下面這段歌詞做為例子,「你」是不是覺得人生很無奈呢?
"Tired of lying in the sunshine staying home to watch the rain.
You are young and life is long and there is time to kill today.
And then one day you find ten years have got behind you.
No one told you when to run, you missed the starting gun. " - Pink Floyd, "Time"
但是龐克會告訴你,「我」覺得人生很無奈!
"Once I had my heroes
Once I had my dreams
But all of that is changed now
They've turned things inside out
The truth is not so comfortable, no " - Mission of Burma, "That's When I Reach for My Revolver"
由「我」出發的批評,訴說的是自己在與社會互動中得到的經驗和傷痕。因為它的不合理令我不好受,所以「我」提出控訴;既使那只是一個虛擬的「我」也好,這樣的出發點本質上就比較真誠,而且切身。不要說龐克,其實大部分的流行音樂都預設主唱就是曲中的主角。但是平克佛洛伊德卻把自己的真身隱藏到月之暗面,然後從看不見的地方指著「你」說,這就是「你」的處境。這種第二人稱的語氣傳達的不是個人體驗,而是全稱命題,很容易就給人扮演智者在說教的感覺。一定會有人覺得,我聽搖滾不是聽你講這些的!所以,pretentious。
假設把上面的歌詞的you都改成I或me,
"And then one day I find ten years have got behind me.
No one told me when to run, I missed the starting gun. "
雖然異常哭夭,但是就不再是那種疏離的教誨了。
然而,結果反而是這種斷了根的社會評論,才更適合平克佛洛伊德來自太空搖滾、迷幻搖滾的音樂背景。硬要把他們的音樂植根到個人的具體經驗和感觸上,等於是把迷幻氛圍綑綁住,讓太空搖滾飛不起來。所以,憤世疾俗必須先做切離個人,化成普遍概念的處理後,才能在他們的音樂中發揮最大的效果。事實證明,這樣的詞曲組合對很多人來說真的深具感染力。很快他們就變成世界上最紅的幾個樂團之一。
但是,同時他們的鮮明風格也逐漸在消逝。
最大的轉變來自主要人物Roger Waters。也許人到了一定的年齡,該經驗的都已經經驗了,能幻想的都已經想過了,世界對他已經不再新奇之後,個人情感上的缺憾會越來越難以抑制。Waters的父親不是他成年後才戰死的,他也不是組團後才去上學的,但是這些早年經歷的情感傷痕在前期的平克佛洛伊德很少顯現出來。直到某個時候,他才決定要用音樂重新探索自已。
社會評論對迷幻風格雖然無益,但是至少還算是可妥協的。然而自傳式的專輯就是不可妥協的了。你能想像用太空搖滾的方式去唱自己如何被媽媽嚴格管教嗎?在《這牆》裡面,平克佛洛伊德幾乎把前期的特色全部忘記了。不論你喜不喜歡這張專輯,我認為有一件事情必須承認,那就是純就音樂而言,它並不特出,而且是明顯的退步,只有一兩首由Gilmour創作的曲子確實動聽,但是就算是它們,也已經全然沒有迷幻的景象在裡面了。
另一個問題是,景象的創造是可以由所有團員合作的,但個人的情感只能由個人自己探索。當樂團開始以一個人的自我情感探索為主軸時,代表其他人即將就要被邊緣化了。Richard Wright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與Waters起衝突,最後以被逐出樂團作為了結。到了The Final Cut,Waters和剩下的團員也成為不可妥協的了。於是Waters離團,平克佛洛伊德進入最後一個時期。
據Waters自稱,他後來終於彌補了成長歷程的情感缺憾,找到了自己,並且開始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如果這就是成長的代價的話,讓我們恭喜他。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