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解消

近來，我覺得自己不屬於自己，所以也沒有意願做任何事。當然，有時候我會覺得想要吃飯，但是那也不是我想要吃飯，而比較像有一股外在的力量要我去吃飯。當這股外在的力量來了，我不吃飯就覺得不滿足；當這股外在的力量走了，我故意去吃飯也不會覺得愉快。有時我會對哪個人有好感，但是那不是我自己決定要喜歡他，而比較像是有個外在的力量要我喜歡上他，而不是別人。如果我決定高興吃飯就吃飯，我決定高興喜歡誰就喜歡誰，這樣不是才有自由可言嗎？但是事實顯然不是如此。結果，我發現我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什麼控制權，而是外在的力量決定了我的目的。所以，我應該不是真正的主體，因為一個真正的主體理應可以隨意決定自己的目的，而我不能。自主的心靈應該另有其人，而我對他來說，如同一條肢體，一顆眼睛，服從著他所指派的目標而運作－只是現在也許倦勤了。真正在世界上互動的心靈們，也許並不像我們直接看到的那麼單純。

我自己願意相信這樣的想像，但別人在同一個問題上也有不同的看法。例如宗教式的安慰會對我說，我還是我，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別人。我之所以不能控制自己的目的，只是因為有某種混沌無明的東西遮蔽了我的本心。叔本華則會從哲學的角度跟我說，是某種人所不能了解與碰觸的「意志」支配了我的行動，就像石頭不能了解自己為什麼要滾下山一樣。如果我刻意去反抗它，說不定有機會得到解脫與自由，但這機會大概是渺茫的。叔本華非常有先見之明的一點是，他早就看到了意志為物種利益服務大於為個人利益服務這件事，後來在演化生物學上得到了部分的印證，就是所謂「自私的基因」。

從演化論的科學中，衍生出了一個意義深遠的隱喻，這個隱喻比上面的說法都要更激進。它說，控制我生活目標的，不是身體外面更高的心靈，而是身體裡面更小的元素。人類事實上就是一種載體，是一堆比人類個體更基本的元素的競爭場域。你通常會喜歡上跟你類似的人，這樣他身體裡面和你一樣的基因就會存續；但你通常不會喜歡上你的兄弟姐妹，因為太相似的基因一再交換通常會導致品質衰退而損及存續。不僅有形的身體是載體，無形的思想也是。我的大腦是各種觀念的競爭場域，是meme的自然世界，被最能吸引人注意的觀念不斷在社會中自我複製而霸佔。結果，人化為場域，化為環境，化為現象。

無言以對

創作的目的除了交換貨幣之外，我想就是一種讓自己被看到的渴望。要不然，曹雪芹拼命的「十年辛苦」，FB網民們拼命地「一日十篇」，如此的勤奮到底是為了什麼？無論有再多的其他理由，終究就是基於一種表達自己的慾望。所以，如果沒有什麼需要表達，或是沒有什麼可以表達，或是沒有能力去表達，就沒有創作。（附帶一提，我到最近才了解藝術最根本的意義就是一種流利的表達－－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是個工程師。）近來，我對世界並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讓人知道的洞見，更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生活情節，所以面對外界最自然健康的態度應該就是無言以對。

科技來自人性的弱點

雖然念了那麼久的電腦，我對科技的感知一直有欠敏銳。當初有同學第一次告訴我微博這回事時，我完全五里霧中：為什麼把網誌的長度強迫限縮到一行可以稱為一項進步？更早以前網誌剛出現的時候，有個同學很興奮地說他們想要策畫一個部落格，那時我的反應也是一樣抓不著頭緒：不過就是個獨白式的留言板，比個人網站還制式，有那麼值得興奮嗎？

後來我才了解到，與其說科技始終來自人性，不如說科技已經開始為人性的弱點服務，所以退化也是一種進步。現代式的創新不是把不能變成能，而是把不習慣變成習慣，是「最小施力法則」的一種體現，來自發現一種與人類習慣最契合的，最不費工也最不用腦的模式。例如facebook：它所提供的東西類似網誌、微博和myspace社群的混合體，其中任何一項都不是新東西。但是他們找到人們最容易習慣的混合模式。而網路時代的設計特性就是，一旦出現了一個成功的模式，它便隨著網路的傳播性迅速滋長，直到取代所有的其他模式為止。

上一個世代是人去遷就電腦的年代：電腦提供了許多神奇的功能，你如果有辦法攻克它，你就能達成以前做不到的事。而到了這個電腦遷就人的世代，學習使用電腦被視為是愚蠢的。成功的設計應該讓如何使用電腦變得非常容易理解，而付出的代價就是能用電腦做到哪些事情也變得非常容易理解。

數位鬼火（二）

2004年十月，我入門人工智慧的時候，讀到了鼎鼎有名的Marvin Minsky的一篇論文：Designing architecture for human-level intelligence；合著者還有他的得意門生Pushpindar Singh，以及Aaron Sloman。這批人在這個學術知識零散化的時代，仍然力圖為失落的理想召魂，將目標重新設定在最一般性的人類等級智慧，非常值得敬佩。然而在2006年，一次查詢論文時，得知了Push Singh死的了消息。Singh才剛被選為AI十大潛力新秀，為何突然過世，爬遍Google幾萬Terabyte的資料沒有蛛絲螞跡。

近來因工作需要，使用到Singh生前的研究成果Open Mind Common Sense。基於好奇再去查了一次，這次有了答案。Wired 雜誌上有一篇出奇精彩的報導，推薦一讀。在這篇報導中，Singh的生平和另一個AI的奇人離奇地牽扯在一起。兩個人主持著目的相同的計畫：讓廣大的網民線上輸入各種常識，用眾人的智慧合力創造人工智慧。這樣的學究工作看起來再無害不過，但是宗教人士會很樂意聯想到挑戰上帝帶來的天罰：兩個計畫遭受同樣命運，主持人先後在兩周內自殺身死。

Mindpixel的主持人Chris McKinstry是個真正意義的宅男傳奇。要不是有數位革命，這人也許早就在精神病院裡度過餘生。但在一次奪槍自殺的過程中，McKinstry為警方派出的嗔霧機器人著迷而停止了行動，從此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素人AI研究者。而且由於研究計畫的野心，脫離傳統的方法，以及個人言論的爭議性而迅速聲譽鵲起。

藉由電腦的浪潮，這人得以免於無名地死去，但即使有了電腦也不能阻止他最終的殞沒。也許他有一種我可以理解的心理狀態：本質敏感的人，在偶然受到某些理念的推動時，可以看似樂於爭論，勇於表現，甚至具有侵略性。但是這改變不了敏感的本質；每次的公眾表演在其實都在內部留下了傷害。不過，至少電腦給了McKinstry一個戲劇性的結尾：他在智利的一家網咖中透露了自殺的決定之後，網路論敵立刻嗤為慣用花招，但加拿大和美國的友人見訊後立即勸阻，甚至在他斷線之後想盡辦法向大使館求援，整個營救的過程至今還保留在網路的log上。

也許McKinstry終究無法擺脫心魔是注定的，但Push Singh兩週後的死就令人意外。Singh被視為Minsky的接班人，MIT Media Lab的未來，剛得到教職，前程似錦，與女友交往穩定，而且似乎是個光明而樂觀的人。外人看來，唯一困擾他的只有一次搬家具受傷造成的長期背痛，但那也許只是外人看來。也或許，那個長期背痛真的難以忍受。就像Kurt Cobain是否真的是因為長期的胃絞痛而導致自殺，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就算在美國，自殺仍然是個禁忌的話題。關於他們的報導直到2008年才見報。Minsky拒絕接受任何採訪。MIT始終保持沉默。

也許人工智慧領域的工人們比較有點資格猜想。

Chris McKinstry 1967-2006
Pushpindar Singh 1973-2006
傳記：
Two AI Pioneers. Two Bizarre Suicides. What Really Happened?

數位鬼火（一）

近來歐債危機，希臘欠了德國兩百五十五億歐元，等於每個德國人要負擔一萬元新台幣。貌似非常誇張，但是仔細想想，也只不過等於兩個Mark Zuckerberg罷了。如果說拿破崙是騎在馬背上的時代精神，那麼創辦Facebook的Mark Zuckerberg大概就是坐在電腦桌前的時代精神了。

但是這個時代精神也有黑暗的一面。應該說，喜歡與電腦為伍這件事，本身就有黑暗的一面。畢竟，一個人的基因裡面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才會讓他喜歡與電腦為伍而不是與人（所幸這個矛盾如今已經被FB代表的社會電腦解消了）。但有著這樣缺陷的人也乘著數位的浪潮而成為了一些角色。

舉例而言，先把紀元往回推三個十年，個人電腦剛興起的時代。在那個懷念的遠古DOS時代裡，PKZIP可以說是無人不曉的壓縮軟體，可以說只要用過電腦就用過PKZIP。不過大概比較少人知道PK代表的是Phil Katz，而這個人已經死了。

對我來說，Phil Katz這個人是很容易體會的。他絕不是個大人物的模板；宅到這種程度的人怎麼可能是？但是就只因為他在第一波電腦的浪潮裡寫了一支對的程式，這樣一個內向得可憐，極端脆弱，充滿不安全感的小孩，竟然也成為一間公司的老闆了。

如果他生在現代，大概也只是個不起眼的宅男工程師罷了。但是在1980年代就不同了，那時宅是可以致富的，也是可以致命的，因為外界的異樣眼光比現在更多。對Katz來說，致命之處就在於他不喜歡宅。Katz酗酒，上脫衣酒吧，在當時是使一些程式猴子很受鼓舞的，因為那傳達了一個訊息：工程師也可以不宅，也可以和外向的人一樣盡情玩樂。Katz說，他只有在喝酒的時候喜歡他自己。與他混熟的酒店小姐也說，這個人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會說笑，才會開朗，才會自由。

如果說酒精是治療宅的解藥，那麼治癒的方法就是終結。酒駕的拘捕令開始一張張堆積，Katz雖然擁有家財，卻選擇成為旅館之間跳躍的流浪人，最後以三十七歲死在世界的一個角落。

Phil Katz (1962-2000)
傳記：
The short, tormented life of computer genius Phil Katz
(PKZIP也是有個故事的，發明ZIP格式的過程並不是那麼光榮)

R.E.M. (Part II)

R.E.M.解散的新聞大到足夠登上維基百科頭條，不過死者反而沒有得到夠多的美言禮遇，倒是有一堆積著的惡言似乎因此在網路上被解放了。對於知名到這種程度的樂團，這時的惡評是很特別的，但是並不意外。對於有些我喜歡的音樂，我常常會懷疑：「這樣的音樂，只要是人，怎麼可能不喜歡？」但是R.E.M.絕對不是其中之一。不喜歡R.E.M.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光聽主唱那種被形容為鴨子叫的聲音就知道了。

除了主唱不美聲之外，吉他不炫，音樂也不華麗。如果你是一個會喊「搖滾不死」的死搖滾小孩，那你大概想不出到底聽R.E.M.幹嘛(他們在AMG上滿江紅的成績可見一斑)。所以「另類」搖滾這個標籤加在他們身上是很有道理的。"Cult following"這個詞可能更貼切一點，但是當這個"cult"大到一個程度，人們就不得不承認他們是除了主流之外的另一個流了。聽R.E.M.的原因當然很多，他們的聽眾大概會有這樣的速寫：有點鄉土，有點知性，有點脆弱但又自以為很有個性的一批人。

就連R.E.M.樂迷有時候都不知道聽R.E.M.幹嘛；對於他們專輯的評價非常混亂，他們最好的專輯有人覺得最差（附帶一提，「對於一個11歲的小孩，專輯已經是過去式了」- Michael Stipe）。事實上，一個人看了夠多樂評之後，唯一學會的大概是對一切的評價都不意外。評價這件事情從來就是混亂而不確定的。也許一件作品從來就沒有好與壞這回事，只有有沒有找到知音。

更有趣的是，當Buck的吉他更洗練，Stipe的聲音更有自信時，他們得到的評價就越差。雖然說這種看法不是沒有理由的，但是聽他們對成軍初期的回顧還是非常爆笑。Peter Buck:「我們那時的音樂模式就是三個和弦和一手啤酒」(Chronic Town)。Michael Stipe:「我一直到第二張專輯的時候才開始知道貝斯和吉他到底差在哪裡，是哪個樂器發出哪種聲音。」（第一張專輯Murmur: 10/10, ★★★★★, 5/5, etc）看來，什麼都不會也可以一種成功的理由。而且那的確是！什麼都不會使得原初的創作衝動在作品中更鮮明。使人更自由。使未來更充滿夢想。我還記得，當我什麼都不會的時候，我們的研究計劃最成功，作的論文最多人引用，生活最快樂，日子最值得懷念，不過我離題了。

巔峰總是會過的。有些不客氣的樂迷指出，R.E.M.早在十五年前就過氣了，不早點解散還在那裡死撐幹嘛？我對這種說法從來沒有理解過。一個創作團體即使不像過去那麼輝煌，但還努力為世界貢獻出不錯的作品，我們除了感謝之外還能做什麼，難道叫人去改賣雞排嗎？

簡單重複

(shit)

在一首歌短短幾分鐘的範圍內，重複再重複往往是最好聽最好聽的。腦袋被俗豔的旋律控制並不是太快樂的經驗，而簡單重複反而帶來寬廣的感知空間。即使是流行音樂也有極端重複但非常好聽的例子、例子、例子、例子、例子、例子。

然而，一旦改用人生的尺度，簡單重複似乎就沒那麼好玩。我一直有個疑惑，人從小到大就是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次數太少很抱歉，我漏打了四萬次）；幾十年過去了，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吃膩？我個人是已經厭倦了。要不是必需維持生命我實在懶得繼續進行這種陳腐的行為。不過也許對大多數人而言，欲望的生理時鐘與背後演化的強大意志還不至於那麼快就被厭煩擊敗。

也許所有關於時間的宣稱都要放在一個尺度下來評判。戀人在熱戀時說找到了一生的真愛，分開時又說他選錯了對象（對方並不是「那個人」），但那也許只是簡單重複的效果早了一步發生作用罷了。如果人的生命只有三十年，那麼許多「證明不適合」的例子可能就被認為是「一生真愛」而沒有懷疑過。反過來說，如果把生命拉得夠長，也許根本沒有兩個人是互相契合的，因為簡單重複的後果遲早要生效的。

機場之子

即使是沒有準備要去哪裡，他還是喜歡在機場流連，因為那是一個屬於現實邊緣的地方，所在之人都是透明的幻影－他們還沒真正回到這個世界，不管是心思和身影都是，就像是Star Trek中傳送到一半還沒完全具現化的人一樣，而他喜歡這樣的陪伴。其實，長途旅行對他來說，飛行本身至少就佔了一半的意義：當他被禁錮在離地一萬公尺的亞空間時，一切的塵世事務對他來說再也無能為力去處理，也因此得到不必處理的特權－－他享受著這個世界突然變得和他無關的片刻，到達後的真正旅途好像反而並不那麼重要。在他看來，一個旅程只包括三個階段：起飛前忘記過往，面對未知的期待，起飛後遠離世界的平靜，以及回航時無力思念的鬆弛，其他的部份似乎都無所謂。想到這裡，花更多錢來縮短旅途這件事突然顯得極端的無謂，於是他放棄了高鐵，決定改坐舒適的客運，在半夢中享受著數個小時的靜寂。

關於太空紀元的幾個連結

伍佰2008年的歌〈太空彈〉有一種過時的未來感（附帶一提，它的間奏還真的是正格的太空搖滾，關於這首歌有滿多東西可以說），因為太空時代在三年後就隨著NASA計畫的停止而被《經濟學人》宣告結束了。從今天看來，太空時代的結束只能以「不意外」來形容，而意外的反倒是它的開始：資本主義竟然會容忍一個長期燒錢又得不到物質報償的計畫持續進行50年。這看起來有點脫離現實，也許是因為它真的有那點逃避主義的心理基礎。在太空紀元還沒完全過去的1999年，知名電腦遊戲Sid Meier's Alpha Centauri的開場影片（到現在還是遊戲界少見的傑作）從真實紀錄中拼貼出了這樣的場面：二十六世紀末，地球終於陷入最終的戰亂、動盪、火海、警察暴力、污染、貧窮、以及心靈的苦難，已經無可救贖；一小批人只好乘著太空船向半人馬座α星飛去，在那裡重新建立理想的世界。（嘿，伍佰的MV到2008年還講類似的事，就是另一回事了。）太空計畫立基於逃避主義，是因為逃避主義在當時被認為有現實的成份。而當這種大時代的危機感隨著對未來的漠視而消失後，《新科學家》雜誌的編者們擔憂 ，科幻小說這個文類也許就一併被埋葬了。

資本主義

我這個人天真的一面是很容易低估某些事情，例如當兵。如果說進入軍隊後我才開始理解專制獨裁下的生活有多邪惡，那麼，一直要到準備正式討生活之後，我才開始看見資本主義是多麼大的一隻八爪章魚。雖然明知不對，但我很少意識到資本主義的邏輯奴役的對象其實不分貧富貴賤，因為賺錢不管多寡都一樣要為貨幣服務，而且年薪越高的工程師越被要求加班為貨幣服務（想想過勞死的是誰）。如果說人生是一個邪惡的笑話，那麼工作就是那邪惡笑話的笑點。很難想像，人在他一天醒著的大部份時間，都從事著極端無聊的勞動，對心靈成長沒有任何貢獻，其目的只是為了可以繼續生存下去做那些極端無聊的勞動，怪不得亞當斯密說專業分工會使人腦殘。人們花光了他的青春歲月努力加班，目的只是為了在不再青春的歲月中可以打扮，在玩不動的年紀可以玩，在不再對任何事物感到新奇的階段有機會出國，牙齒不再健全時可以吃好料。這就是資本主義下人為貨幣服務完畢後的下場。這時我便不得不回想起這段引言：

"I think the most unfair thing about life is the way it ends. I mean, life is tough. It takes up a lot of your time. What do you get at the end of it? A death! What's that, a bonus? I think the life cycle is all backwards. You should die first, get it out of the way. Then you live in an old age home. You get kicked out when you're too young, you get a gold watch, you go to work. You work for forty years until you're young enough to enjoy your retirement! You go to college, you do drugs, alcohol, you party, you have sex, you get ready for high school. You go to grade school, you become a kid, you play, you have no responsibilities, you become a little baby, you go back into the womb, you spend your last nine months floating.... You finish off as a gleam in somebody's eye." - Sean Morey

適應環境

常常聽人說，當兵會痛是你還不適應部隊生活，適應後就不痛了。這種說法的背後暗示著，面臨任何苦難只要習慣了就不再是苦難。因為世界上有能在惡劣環境中出頭的強者，也有能以達觀將苦難視為無所謂的智者，所以我們必須向他們看齊。也就是說，世上沒有不好的環境，只有不能適應的人。也就是說，如果大家都有偉大的睿智，能夠處獨裁統治於泰然，那麼人類再也不需要革命。如果人的能力可以適應專制、壓迫、陳腐、落後，那麼社會將不再有任何問題需要解決。但真是這樣嗎？面對無懼這種惡德，我們需要一種美麗的脆弱。對惡意與壓迫的完全不能忍受，對無意義的完全不耐煩，這樣的脆弱才是改變世界的原動力。

一些引言：

“I’m the last survivor of a dead culture. And I don’t really belong in the world anymore. And in some ways I feel I ought to be dead.” Now, meeting over Chinese food, he reaffirms this. “I have certainly wished I had killed myself when I was born,” he says. “In terms of effect on the world, it’s very good that I’ve lived. And so I guess, if I could go back in time and prevent my birth, I wouldn’t do it. But I sure wish I hadn’t had so much pain.”－ Interview with Richard Stallman.

「我是否應該和魔鬼一起被罰入地獄？我知道軍營裡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只要一想到它我就全身發抖。」－教宗約翰二十三世。

「嚴肅作品」與我（一）

(rambles)
所謂的嚴肅作品是一場誤會。例如波赫士被歸類於嚴肅文學家，但他寫的完全就是奇幻小說！波赫士的作品徹底立基於幻想，完全不具備任何國家社會的反思，以及人類處境的觀想。他的故事除了常常利用架空世界之外，同時也是一種可能性的藝術，奠基於一個簡單的哲學觀察：我們看得見的事實可能蘊含無限多種看不見的事實，所以我們可以用一種極端自由的方式來看待我們所處的世界。雖然有些本質上的差異，但是卡爾維諾的小說也有點是這一回事。

對於愛好虛擬大於實質的我來說，喜歡波赫士是很自然的，至於為何會喜歡柏格曼，我就不是那麼理解。如果說波赫士是可能性的藝術，那麼(中後期)的柏格曼就是必然性的藝術。他的電影完全不是奇幻，也沒有自由，因為他的角色是人性的展現。一旦這些角色在電影的初始設定中被擺在一起，他們就不得不演出那樣的結果，因為人性具有某些特質，使得他們不得不做出那樣的互動。令人感到衝擊的是這種結果中冷酷的成份竟然如此自然；也許我們自己的內心自令自己感到驚訝，於是產生了藝術。喜歡柏格曼的原因，大概是因為看到人際世界冷酷的成份，能使我得以稍微安心地與它保持疏離。

橘夢樂團

對於每一個聽音樂的理由，Tangerine Dream似乎都不具備：他們沒有美麗的歌聲(從不唱歌)，沒有年少的焦慮與激情(不算搖滾)，沒有樂器的炫技(幾乎全部使用合成器--雖然也有例外！)，也不玩流行音樂的偶像包裝與愛情遊戲。然而這樣的樂團仍然持續了四十年，而且享有一定的知名度，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誤會－也許，就是有那麼一批誤會了音樂的人會成為他們的樂迷。

而從我這副誤會了音樂的耳朵聽來，橘夢的迷人之處就在於他們如詩的詠物。他們的電子音樂有一種客觀性，脫離個人的情緒與意見，而冷靜的去描繪一個情境。這並不是說他們的音樂沒有感情，而是感染力來自所描繪的情境本身。像是〈無人之境〉〈肉桂路〉〈不可抗力〉等等的曲名，冷靜地提示著一段情境的主題，讓聽眾以聽覺的想像力去考察－－雖然這種考察多少有些冥想的成份在。所以，即使沒有歌詞，Tangerine Dream的音樂仍然使我回想起受新即物主義影響的現代詩，和它特有的那一種清新的味道。可以附帶一提的是，他們少數使用人聲的專輯也和詩有關：他們在Tyger裡找來了女演唱家，朗誦了William Blake的詩作。

橘夢是一個極端多產的樂團，專輯和水龍頭一樣不斷流出；也許因為缺乏精煉，曲子中的某些段落稍顯幼稚。類似的風格演變到較為成熟的倫敦未來之音時，聽者已不再是對情境作觀察，而是被無所不在的環境張力所淹沒。

不可言說與只能言說

《2001:太空漫遊》電影版接近結尾時，廣漠的宇宙中突然出現了內裝和旅館房間別無二致的亞空間；主角從房間的門縫看見年長的自己，不久後就變了成他，然後又從鏡中看見更年長的自己，然後又變成他，以此遞嬗直到終結。影片沒有台詞，如同一場魔術。究竟自我如何藉著注視而轉換，完全沒有解釋，也不知道每個版本的自己是否同時存在。這種幻覺敘事就像魔鬼階梯，只專屬於視覺媒體，若用文字表示就失去了一切魔力，所以《2001:太空漫遊》的小說版很聰明地在對應的段落採取了完全不同的情節。

反過來說，羅蘭巴特在《S/Z》裡曾經提到，小說也不能轉換為電影，因為文學是糾結的意義系統，無法套入電影具現化的框架。簡單的例子，小說可以說「她的美麗不屬於這世上」，但這是不可能演出來的，就像林亨泰詩裡的防風林不可能轉換成真實視覺的防風林一樣。依巴特自己的說法：

小說段落：「『Addio, Addio!』她抑揚有致地說著，音色稚嫩、悅耳。」

巴特：「倘若誰真的發出語語所描述的馬里亞娜的addio來，則會怎想呢？必有幾分不稱，誇張，且毫無音樂性。又：甚至連實現所描述的舉動，有可能嗎？」

確實不可能，所以文學只能言說而不能具現。（但既然文學是不具現化的，讀者往往也就不會察覺。）因此，巴特一開始就把電影排除在《S/Z》的分析範圍之外了。

也許可以這樣說：一件作品越不可轉譯至其他媒體，就表示它越成功地掌握了該媒體的核心精神。所以電腦遊戲如果想要有敘事價值，應該找出它不可化約的特色，而不是一直想要把電腦遊戲化約為電影敘事。Espen Aarseth早有專書分析各種互動文本的特性。我只想簡單補充一點，那就是電腦遊戲也許是目前所知唯一能夠自然地使用第一人稱的敘事媒體。許多玩家也許會記得，在第一人稱射擊遊戲中過關時，大魔王的聲音突然現身，用陰森的迴音向玩家送出威脅性的嘲笑。這種感覺比起聽《2001:太空漫遊》的HAL向主角威脅更切身得多。

波赫士之刻

集中營的現代遺跡已經不如從前的嚴酷；證據之一是犯人們如今已經享有自行規劃入營車程的權利與義務。在這趟宛如自願的旅途中，他一直期待著波赫士式的一秒來臨，就像在《秘密的奇蹟》裡一樣，讓自強號化為一列永恆行進的列車，讓抵達的時間無限延遲。要達成這件事，唯一務實的作法就是使自己陷入一場無窮的夢境。於是他開始實施這個計畫。閉起眼睛，他感覺他的一生以幻燈片的方式重新開始流動。成長的夢，已壞滅的理想與逝去的愛念，都逐一化為現在，隨後便隨著下一頁的按鍵再次成為過去。直到他進入一間電動間，門口貼著「新推出龍王三代」的告示，雖然這個遊戲從來沒有推出過，但他仍然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大台電動上精緻的新角色過關斬將。之後他在一台機子前坐下來，打著最新的《格鬥天王》，但角色圖像卻越來越模糊。他越努力想要看清，遊戲畫面就越加消融於火車的椅背之中，這時他才警覺波赫士式的一秒並不具實質的意義。一小時的時間無論在夢境中有多長，只要一回到現實之後就像被咔咔獸吃掉一樣消失，結果反倒加快了前往終點的速度。（不過，他是否沒有想到，如果夢是生命的投影片，那麼無限展延的夢境，也許就會在最後一頁集中營的記憶上定格？對於所有可能世界，是否那裡就是他不可避免的終點？）不論如何，計畫沒有成功，他繼續規劃著下一個夢境。

不唱的流行歌

學術市面慣於以歌詞來分析歸類流行音樂（背後的意識形態、文化意涵），而樂器只是襯托的附屬功能。常例也似乎真是如此：流行樂的單位是「歌」(song)，是用來「唱」(sing)的，就算人聲缺席時仍舊這樣稱呼！而「古典」樂曲即使有人聲也不這麼叫。大概是因為有唱才有訴說，有訴說才有共感，有共感才會傳唱，傳唱了才會「流行」。然而如同所有分類，異例總是淹沒常例 ：搖滾樂團偶爾會把主唱晾在一邊；人聲一向不是電子樂的必要編制；金屬音樂的吉他英雄不需要歌聲陪伴，而拿搖滾樂器玩氛圍的「後搖滾」樂團們（台灣有Selfkill，不錯聽）大多更是連一句詞都沒唱過。少了主唱，流行樂不再有偶像魅力可以依賴，所以演奏曲的存在是深厚音樂土壤的試金石。可惜台灣大體上仍未能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