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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31日 星期四

Philip K. Dick

對一個為了生計而連夜吸安爬格子的人,我們不能期待他的文筆有多麼典雅凝鍊。Phil Dick的Ubik其中有一段,根本是把隊伍中的成員掏出來排排站,一個一個點名介紹;如此笨拙的筆法就算在通俗小說裡也少見-當字數與時間的比值決定了生命的長度時,這種無甚價值卻又不得不寫的段落自然是無暇琢磨的。更不用說這些角色很多直到結束還是沒有被好好發展,正是所謂死不暝目。

就是在這種安毒流民的公社生活與掌握不住的情人之間,Dick像水龍頭一樣不斷送出科幻小說,也許同時也把自己的生活也反映了進去。主角通常連生計都捉襟見肘,宇宙戰艦齊飛的畫面自然是和他無緣的。在嚴酷的未來世界中,道德空間是如此的窘迫,以致於無論做什麼決定,結果都必然是自我價值的完全破產。問題是,當一切都瓦解了,剩下的生活要怎麼過?於是,人物的獨白往往成為Dick小說的最後高潮。

《高堡奇士》中崩潰後的Tagomi多少有點滑稽地開始對著首飾說話,想要從物中格出生命的真理,最後只格出連續十四頁的獨白。《銀翼殺手》沒有拍出來的結局是Decker決定獨赴核子荒野終結自己,卻巧遇核戰後的彌賽亞Mercer向他現身。當一切都已絕望時,只有神秘主義透出一點點的銀光,只要攀住它,也許就是救贖。可惜,這點銀光往往稍縱即滅。

Dick小說的另一個主題是世界的不穩定性。哲學家用論證挑戰世界獨立於心靈的存在,而Dick毋寧較像莊周,從感覺上就無法認為自己不是生化人,不是桶中大腦,於是產生了Ubik這種夢幻般的回溯世界。

Dick之所以可以這樣不斷的寫,顯然是為了應付捉襟見肘的生計,但多少也是有獨白的理由。假設他能看到自己的作品後來變成商業電影的熱門題材(《銀翼殺手》、《 記憶裂痕》、《 關鍵報告》、《 魔鬼總動員》、《 異形終結》、《 強殖入侵》),不知做何感想。姑且就叫他好萊塢的梵谷吧。

2008年7月24日 星期四

日無所思夜無所夢

柏楊如此描述他在綠島大學的生涯。確實,當一個人陷在一成不變的灰色教室中,遲遲畢不了業時,生活是沒有足夠的材料來滋潤夢境的。於是不能忍受夜裡無夢的人,乾脆敞開心靈,讓日間的生活也變成夢境,從此不讓任何人把他從永恆的夢遊裡喚醒。

不過即使在一般大學,到了學術生癌的末期,還是很可能出現這種症狀。只是柏楊是被黨國送到海外深造不得不然,而後者的監禁則是咎由自取。

近代對夢的研究的一個主流說法,是把人腦當作電腦來看。電腦以離線模式預演醒時所要面對的各種問題而產生的模擬影像,便成為夢境的內容。

所以,當一個人僅存不多的夢逐漸被無聊日常瑣事所佔據時,當夜裡的噴泉,廢棄的工廠,小鎮上不存在的海岸街區,還有學校的地下城中,燈光昏黃的雜貨店,和裡面微笑的女店員都離夢遠去時,很容易就可以想像這台電腦的輸入資料單調到了什麼地步。

2008年7月8日 星期二

牽曲

高山部落歡樂歌唱的祭典,到了滄桑的平埔族只留下莊嚴而神秘的儀式。從曲調來聽,牽曲定然不是純原住民的,而有著漢人也能共感的味道,正如同聽著它的太祖/阿立祖一樣。老者的傳說之一是吉貝耍人本是大陸段姓高官之後,渡海來台時受平埔人阿海指引。漢人後來在戰亂中與平埔族一同遷徙到吉貝耍,不忘阿海的恩情,而有了所謂的海祭。真是如此嗎?牽曲的來源也有一個說法,是先人渡海來台之後遭逢七年乾旱,而在向阿立祖祈雨的儀式中吟唱的哀淒曲調。台灣原住民如果真有這樣的渡海傳說,肯定是非常特別的。

從影片與文字的介紹來看,西拉雅的夜祭是充滿魔法的。盛著一片葉子的壺水,豬的內臟,枝葉與口噴出的米酒,都有著某種法力,而失落的語言使它更神秘。至今無人了解牽曲的歌詞意義,也沒有破譯的可能。也正因此,曲中深沉的滄桑感,從轉圈圈的少女們口中,以天真而肅穆的聲音唱出來時,反而顯得更為神秘動人。萬一某天消失的語言被破譯,發現歌詞的內容庸俗一般,那麼消失的神聖性要從哪裡追回來呢?

所幸牽曲儀式簡單的舞步,內省深沉的曲調,以及講著熟悉閩南語的族人,都避免了他們被主流媒體庸俗化成為載歌載舞的山地動物,而比較容易歸到主流文化中較為高尚的,Dead Can Dance式的南島吟唱。然而當牽曲的表演被迎上國家舞台時,卻招致族人的嚴責:在祭禮的傳統中和尪姨的教誨中,牽曲是只在八月十五「開向」到九月五日(或九月底)才能唱的。美的推廣與傳統的維護之間的矛盾,恐怕只有靠阿立母神靈的開示才能解開。

2008年7月4日 星期五

Symphony X

文學教授開宗明義就對小說和羅曼史作出畫分。主流小說就算再虛構,也仍然是現實的延伸。甚至,經過小說家的透鏡對日常生活做過濾之後,原先隱沒在複雜世界中的人生面向反而透析成肉眼可見的景觀了。所以人們有理由說小說比真實更真實,而且具有有擴張人生經歷的「作用」與「好處」。反過來講,羅曼史(romance)只不過是把人傳送到一個多彩多姿的虛妄世界,以暫時逃離現實,被認為是一種精神的手淫,雖然危害不深但是過量還是有礙健康。

當代流行音樂的敘事中,最充斥這類逃避主義的自然就是重金屬了。不過,還是有程度之分。比較輕度的例子像是夢劇場樂團;他們的音樂有一種明亮的現代感,就算搬上音樂劇的舞台也不覺得突冗。即使像是《一個記憶的場景》的場景裡引進了一些奇幻的層次,裡面講的卻是什麼?正途上的聯邦參議員,歧途上的弟弟,和三角中另一邊的女孩,一起在美利堅合眾國境內進行一場人性慾望與掙扎的試鍊,只是藉由被催眠而與女孩融合的主角來訴說。在這裡,奇幻的元素發揮了透鏡的功能,幫助作詞者表達他的人生觀照,在一定程度還是根植在現實裡,而《龍與地下城》在他們的歌裡自然是看不到的。因此夢劇場有幸避免被貼上西方宅男的標籤,而得以享有主流的成功。

但夢劇場是金屬敘事的特例,而對奇幻的世界的擁抱才是常例。就如每個在玩具中幻想著他的國度的小男孩一樣,奇幻金屬的作詞人幾乎沒有要參照現實世界的念頭。不過,還是有程度之分。像是Blind Guardian的《中土之暮》取材自托爾金的《精靈寶鑽》,雖然宏觀地描述一個奇幻世界的歷史,但也算是一個由有血有肉,有情感的角色依照行動邏輯所構成的故事。

然而角色在Symphony X的故事裡面幾乎是不存在的。這群人可以在一段段的金屬篇章中歌頌騎士的冒險,描繪通往夢中之夢的鏡子,敘說諸神爭鬥與天地變動,魔法的力量與戰爭,卻讓角色在其中全然缺席。確實,Symphony X的敘事比我所知的任何金屬樂團更沒有任何人物個性的影子,而只專注在建構他們中世紀奇幻的概念異境,就像V: The New Mythology Suite裡面的亞特蘭提斯神話一樣,人(或說「生物」)幾乎都以集體的方式出現。即使偶然有人物登場,也多半是情境,甚至「命運」「真理」「規律」這些大字眼的棋子。

雖然神話總有抽象的寓言性,但既然少了微觀的人,就寫不出人的處境。於是Symphony X正好背離了主流小說,而逐字地掉入了"a fantasy transporting us to a more colourful world"的批評中。同時也可以看出SX和DT兩個號稱齊名的樂團之間的明顯差異。不必問SX的歌詞有沒有《龍與地下城》,他們的工作室就叫「地下城」(Dungeon)!而在音樂上,為了描寫深度奇幻的世界,他們的旋律也較為詭譎,不像DT的明朗,但在時而抒情時他們是最動聽的。

也許有人會問,何以具有深厚古典音樂訓練的人寫的東西,會持續耽溺在此等不切實際的無稽幻想裡?然而我們要記得,當小男孩拿起玩具,幻想著他的國度時,他正在進行生命中最初的敘事。有一天小男孩長大了,進入社會,成為技藝有成的金屬樂手後,投入他大部分的心靈,只為了編織出繁複的編曲,華麗的音樂與壯闊的情節,這一切也許可以證明,最初敘事的純粹從來沒有離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