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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21日 星期日

平克佛洛伊德

在鍵盤手Richard Wright突然因癌症病逝後,平克佛洛伊德的時代正式結束。正如Gilmour所說的,在平克佛洛伊德最好的作品裡都有Wright的重要貢獻。現在Gilmour宣佈不再重組,超過三十年的歷史終於到了蓋棺論定的時刻。

平克佛洛伊德名滿天下,死忠樂迷眾多,關於他們已經有數不清的評論和被感動的故事,沒有什麼給我再贅詞的空間,不過還是有一件事情可以一提:他們的生涯,可以說是隨著年齡老去而由景色創造轉向情感探索的典型範本。

事實上,要比音樂的開創性,根本少有樂團能與早期的平克佛洛伊德相提並論。在Sid Barrett的LSD時代,平克佛洛伊德音樂的鮮明風格甚至促成人們發明了「太空搖滾」、「迷幻搖滾」這兩個名詞來描述這個新類型。這段時期平克佛洛伊德的音樂是景象的音樂,旋律與其說動聽不如說帶來一種詭譎迷茫的太空幻覺。以音樂建構異境的這條傳統,一直延續到後來的許多樂團,我相信包括倫敦未來之音

直到真正動聽的旋律和意有所指的歌詞開始被加進去之後,平克佛洛伊德才變成最為人所熟知的形式,也就是所謂的概念專輯、Prog Rock。雖然他們這段時期的音樂最受好評,吸引最多忠實樂迷,但是對他們最基本的負面評價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形成。一直有人認為這個時候的平克佛洛伊德自我膨脹,歌詞盡說些人生大道理,用故弄玄虛的語彙包裝一些陳腔濫調;一言以蔽之,"pretentious"。

我覺得"pretentious"是樂評常用字彙總表中最有趣的一個詞。我常常疑惑,它為什麼被當作一個罵人話?罵人pretentious,就好像努力去提升歌曲中的思想水平是錯的一樣。不過平心而論,平克佛洛伊德的文字其實並不特別深刻或有詩意,《月之暗面》專輯與其說是以哲學家、詩人的姿態大談哲理,毋寧說還是在抒發一種憤世疾俗 (angst)。只是,他們把自己從憤世疾俗裡面抽離開來,而放到一個隱形說教者的安全位置,如此一來,歌詞自然變得像是格言集了。最明顯的現象是,《月之暗面》所有歌詞通篇使用第二人稱對著聽者「你」說話。

且舉下面這段歌詞做為例子,「你」是不是覺得人生很無奈呢?
"Tired of lying in the sunshine staying home to watch the rain.
You are young and life is long and there is time to kill today.
And then one day you find ten years have got behind you.
No one told you when to run, you missed the starting gun. " - Pink Floyd, "Time"

但是龐克會告訴你,「我」覺得人生很無奈!
"Once I had my heroes
Once I had my dreams
But all of that is changed now
They've turned things inside out
The truth is not so comfortable, no " - Mission of Burma, "That's When I Reach for My Revolver"

由「我」出發的批評,訴說的是自己在與社會互動中得到的經驗和傷痕。因為它的不合理令我不好受,所以「我」提出控訴;既使那只是一個虛擬的「我」也好,這樣的出發點本質上就比較真誠,而且切身。不要說龐克,其實大部分的流行音樂都預設主唱就是曲中的主角。但是平克佛洛伊德卻把自己的真身隱藏到月之暗面,然後從看不見的地方指著「你」說,這就是「你」的處境。這種第二人稱的語氣傳達的不是個人體驗,而是全稱命題,很容易就給人扮演智者在說教的感覺。一定會有人覺得,我聽搖滾不是聽你講這些的!所以,pretentious。

假設把上面的歌詞的you都改成I或me,
"And then one day I find ten years have got behind me.
No one told me when to run, I missed the starting gun. "

雖然異常哭夭,但是就不再是那種疏離的教誨了。

然而,結果反而是這種斷了根的社會評論,才更適合平克佛洛伊德來自太空搖滾、迷幻搖滾的音樂背景。硬要把他們的音樂植根到個人的具體經驗和感觸上,等於是把迷幻氛圍綑綁住,讓太空搖滾飛不起來。所以,憤世疾俗必須先做切離個人,化成普遍概念的處理後,才能在他們的音樂中發揮最大的效果。事實證明,這樣的詞曲組合對很多人來說真的深具感染力。很快他們就變成世界上最紅的幾個樂團之一。

但是,同時他們的鮮明風格也逐漸在消逝。

最大的轉變來自主要人物Roger Waters。也許人到了一定的年齡,該經驗的都已經經驗了,能幻想的都已經想過了,世界對他已經不再新奇之後,個人情感上的缺憾會越來越難以抑制。Waters的父親不是他成年後才戰死的,他也不是組團後才去上學的,但是這些早年經歷的情感傷痕在前期的平克佛洛伊德很少顯現出來。直到某個時候,他才決定要用音樂重新探索自已。

社會評論對迷幻風格雖然無益,但是至少還算是可妥協的。然而自傳式的專輯就是不可妥協的了。你能想像用太空搖滾的方式去唱自己如何被媽媽嚴格管教嗎?在《這牆》裡面,平克佛洛伊德幾乎把前期的特色全部忘記了。不論你喜不喜歡這張專輯,我認為有一件事情必須承認,那就是純就音樂而言,它並不特出,而且是明顯的退步,只有一兩首由Gilmour創作的曲子確實動聽,但是就算是它們,也已經全然沒有迷幻的景象在裡面了。

另一個問題是,景象的創造是可以由所有團員合作的,但個人的情感只能由個人自己探索。當樂團開始以一個人的自我情感探索為主軸時,代表其他人即將就要被邊緣化了。Richard Wright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與Waters起衝突,最後以被逐出樂團作為了結。到了The Final Cut,Waters和剩下的團員也成為不可妥協的了。於是Waters離團,平克佛洛伊德進入最後一個時期。

據Waters自稱,他後來終於彌補了成長歷程的情感缺憾,找到了自己,並且開始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如果這就是成長的代價的話,讓我們恭喜他。

2008年9月13日 星期六

命理之理

人自古就想要對事情做出解釋,因為解釋了之後才能掌握。在科學前的時代,神話就是當時的科學。就像是要到閃電被歸因為宙斯之怒以後,鎮日五雷轟頂的希臘人才「知道」要祭神以息雷。現在,我們有了更有解釋力的科學證據,宙斯也就不得不退位為Neil Gaiman《美國眾神》中那種在市井裡辛苦求生的小民了。

有了科學,人類或多或少就可以藉由掌握自然世界來成就自我。然而有另一個世界,對自我的成就而言,至少和自然世界一樣重要,科學對它卻是一籌莫展,那就是由所有的其他人組成的世界。如果人可以控制,在這個他人的世界裡投下一塊石頭,會激盪出什麼樣的漣漪的話,葉慈這樣的詩才就會追到心上人,梵谷這樣的畫家死前就會成名,而「好人」們就不再需要納悶"why the girls don't look at me as I go by" (Yo La Tengo)了。世人想必對此心有所感,才會編造以下出這則中國民俗故事讓人傳頌:風水大師賴布衣自少學富五車,卻被為父指為功名無緣,不信,仍赴京趕考。進考場後,應答如流,而同場趕考的書生卻突發急病。賴布衣心生不忍,草草為之代筆,不料受代筆之人高中狀元,自己卻名落孫山。

這種事當然會發生,而且有很多種可能。也許賴布衣的精闢見解不合當局所好,而他代筆時的俗論卻深得君心;也許他寫自己的文章過度雕琢,寫別人的文章放下了懸念之後筆觸反而更為通暢;也或許單純就只是因為評審委員當時的心情決定了這樣的結果。畢竟,讀者對作品的鑑賞關乎他的心境。大腦中有什麼化學作用,最近遭遇了什麼事件,在一天的什麼時間翻開書,近來的心所掛念,都影響他的判斷。所以,怎麼能確信作品可以得到誰的讚美?例如,說不定我不加思索想到什麼就亂寫下去的話,讀者還比較有可能有耐心讀到這句話。

千年的嘆息沒有因現代的到來而終止,印證了科學還是解釋不了「他人」這一團頑固的黑暗。但是,人們還是要求一個解釋:對我這麼重要的一個領域,怎麼可以沒有解釋?既然這個理論的真空非得填滿不可,科學辦不到的話那就讓玄學來做。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理性之光普照的年代中,命理的神秘主義仍然霸佔著世界的一個角落不肯退散的原因。所謂的命理,就是要從「命」中找到一個「理」,來解釋你的哪種行動,對他人的世界會有什麼樣的影響或是衝擊:這就是你的命運。科學說不出這個理,沒關係,天上的星星可以告訴你。

所謂個性決定命運;命理學有別於占卜的有趣之處,就在於它是一種個性和命運的綜合分析。人與他人世界互動,會落入怎麼樣的因果, 一方面取決於他人世界那時剛好用什麼面貌向他呈現,另一方面則取決於他自己的性格表現。命理不像純粹的占卜只著重於外在的脈動,也不像New Age式的通靈一樣純講內在特質,而是用一種詭異的方式把兩者摻在一起。宇宙的星象要主宰一個人,似乎是不分內外的。以紫微中七殺的星性為例,七殺主劇變,代表個性中喜怒波動大而消退快,又代表周遭的事件來去迅速。一旦你有七殺坐命,那麼這顆將星就會從內到外主導你的人生。

這種論法背後顯然有一個預設:個性是神秘的。你的內心世界就和他人世界一樣的黑暗。憑理性要了解自己,就像了解他人世界一樣徒勞,不如用星象的神秘力量來了解你真實的自己。所以,命理同時又是一種更有效的心理學。至少榮格好像認為如此。來自學界的溫暖支持使得後人深受鼓舞,導致日後只要想在科學中偷渡神秘主義的人,十之八九會搬出榮格的神主牌,實例頗多!

星象真的比心理學更能了解人心嗎?事實上,要這樣說也不是沒有理由。

不同於科學方法通常只對單一現象做結論,命理所宣稱要提供的,不折不扣就是一套解釋他人世界的全盤理論。像是紫微的十二宮,就大致上包括了一個王朝時代中國人所能在意的一切了,甚至經過詮釋的轉化後到現在一樣適用。如此所產生的星盤,就像是一個世界的縮影,把世事的各種來去安置到它的每一個位置。不僅如此,命理也同時必須是一個解釋個性的全盤理論。每一種人格類型所產生的各種變化,通通都必須能包括在星曜的排列裡。

要安置各種命到星盤的每一個位置,前提就是了解世間到底有哪些種命。只有一個對人生百態有全盤觀察的人,才可能有足夠的睿智來理解各種的眾生相。好的命理師之所以會有某種說服力,說穿了根本不是因為他算得準,而是他詮釋命盤的方式比別人更深刻,更能利用它來說出對人生和人性的洞見。因為某顆星坐命的人哪個宮位必是哪顆星,所以有某種人格特質的人在某個層面必然帶有另一種人格特質…這其實是基於「睿智」的一種心理分析,只是藉由星盤的格式來說罷了。當這種分析有其道理時,聽者自然就很容易認為可以套用在自己身上了。

也就是說,命理學有它非神秘主義的部份。它是一套足夠複雜的schema,足以讓論命者用個人的理解把它詮釋到社會生活的每個層面。所以,撇開能不能套用在某個特定的人身上,基於睿智的全盤理論和基於科學的零碎知識,哪一個對了解人心更有幫助呢?

不過,雖然科學對於解釋他人世界無力,拿來破除神秘主義倒還是威力十足。一個紫微的研究者就很有力的以天文學的證據來破解星相學的理論:第十三宮蛇夫座怎麼解釋?九大行星變八大行星怎麼解釋?眾多和冥王星差不多大的矮行星怎麼解釋?為什麼天上星星那麼多只取那幾顆來論?言之雖成理,殊不知拿生辰來論命本身就是任意武斷的。化實星為虛星,頂多就是一種神秘主義的純粹化,去除其中偽科學的部分,如此罷了。與科學論命是完全沾不上邊的。

2008年9月6日 星期六

指月亮的指頭

傳聞六祖慧能曾經在月夜裡指點門人佛經和佛法的不同。祖師以手指月,經書便成手指,而真理就像月亮。執迷於浩繁文字的人,究竟看不到它所指向的皎潔夜空。

且讓真理歸佛者。但是,讀小說的人也常常會讀到一大段的寫景文字。以字寫景,如果不能動人地在腦中成像,便與浩繁的經文無異。不幸的是,文字一向是粗陋的畫筆。用它描繪風景,就像悟道者努力地寫出他當時的領悟,但悟境終究不易以言傳。

文章畢竟是白底黑字(或是紅底白字),必須依賴大腦程序方能成像。這個成像過程與其說是建構,不如說是一種影像擷取(image retrieval)。每一個寫景的句子和表達方式,早已在大眾的日常經歷中連結到一個已知的圖像。所以最簡易有效的方式,就是用既成的表達召喚出常見的圖像,然後組裝出想要的景色。所以,越清楚有力的表達,往往就是越俗套的意思。

例如以下這張圖,畫面相當深邃動人。(原出deviantArt,但已搜尋不到。)



可是,一旦要用文字來寫它,多半會變成下面這種東西:

「黃昏暮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著天空的彩霞,一望無際地與遠方地平線上的夕陽交會。兩人的身影,就佇立在那遠方的夕陽裡。」

顯然,原圖有一些意境是這段俗套所寫不出來的,而這還是和既成影像最接近的圖。要用影像擷取來寫景,問題就是只能寫出存在讀者記憶中的圖片。要描寫超出常識記憶之外的新景色,就只好依賴文字的功力,期盼讀者能用想像力建構出畫面。

可是,一旦作者運用了精美的詞彙和文采,讀者看到的往往就是詞彙的精美和采文。就像金手指一出,在夜裡光采閃耀,連明月也要失色。*

與其如此,何不讓明月自己現身呢?所以,多媒體創作有它先天的優越性。

(*附帶一提,當作品的語言不同於讀者的母語時更是如此。為了勾勒《魔戒》的中土世界,托爾金精心花費篇幅,詳細描寫架空世界中各種瑰 麗的奇景。他的描寫是如此的詳盡,用詞是如此的精確,遠超眾多奇幻作家,使得我的閱讀成為一段查字典的精彩旅程。而景色,自然是消融在字義的拿捏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