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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21日 星期一

靈山

人工智慧研究的名宿Marvin Minsky在接受採訪時,曾經大方地說道:「一般小說大致上就是在講人們捅出樓子使自己陷入困境的各種方法,而科幻小說便是除此以外的一切。」雖然此說並不公允,因為同是科幻小說,Philip K. Dick的主角還是具備讓自己深陷困境的能力(這大概也是他較被主流文學接受的原因),但是只要有心,我們也不難把任何的作品推入這種心-景二元論的軸線之中,例如高行健的《靈山》便可依此切成兩個部分。在描寫人性困境的部分中,它的每一個主題似乎都有柏格曼的影子:深藏的情緒暗流,在激情之後才浮現的心理衝突,愛與恨的一體兩面,甚至自殘的女人(《哭泣與耳語》、《沉默》)...都在後者的電影裡出現過,雖然那幾乎一定是巧合...但同時也幾乎一定不是。雖說心性深洞三迴九曲,但深掘之後畢竟凡人皆如此,人類慾望的樣態只能得到類似的結論,在人們長期的追尋探究之後,已不再有太多的秘密可說。而小說其餘的部分,便是山野裡的漫遊與沉思,對在中國西南方邊境中即將被遺忘的古老生活方式的探尋,發自於庶民的歌謠與咒語,與各地各式人物的偶遇,以及無情逼人的自然山林...同樣是遠離日常生活而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在未知的風景中探尋生活的各種可能形式,時間的先後並非關鍵性的差異,畢竟就連《星際大戰》都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很遠很遠的一座銀河中」。在漫遊者的沉思中,古老的神秘與科幻的未來並無二致。

2013年9月16日 星期一

作者未死之處

我一直覺得,創作是脫離自我而進入深處共鳴的追尋--有意創作的人刻意拋棄日常生活中習慣的表達方式,僅帶著模糊的方向感,把自己投入未知的黑暗之中,在暗夜裡稀疏的亮點所散發的微弱光線之間,追索著他意念中的那座燈塔的座標……或是,以欠詩意的技術語言來說,使用大腦的演算法,在所有可能文本構成的空間中,展開註定組合爆炸的搜尋樹(search tree),爬找零散分佈其中的少數亮點(波赫士在〈巴別塔圖書館〉中早就闡述了這個現象,想必此人若有志從事資訊科學也會有一番成就)。每個作者憑他的方向感,各自找到了不同的共鳴點,並在黑暗中留下他獨特的搜尋足跡,但燈塔作為人類心靈現象的一個節點,自始就在那裡;它的光並不來自任何人。

至於在出書/發片/…/之前,未曾找到這盞燈火者,很自然地便寫進了他個人的受想行識,就和我們在毫無追索的狀態下所出口的話語一樣,只代表了個人的生活與信仰,就像是把平日中午的餐桌言談賦以作品的位格,去向聽眾強力推銷…但是,也只有在這樣的敗作中,我們才有機會看到作者顯露自己的真身,讓我們得以更加認識這個人。

2013年7月21日 星期日

人生哲學

在《認識媒體》中,麥克魯漢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大哲如休謨與康德,發現了事件序列之間長期以來被視為「想當然爾」的因果關係,其實並沒有那麼想當然爾;但是他們沒有想過,為什麼在他們之前,哲學始終沈醉於這種虛幻的想當然爾之中?麥克魯漢本人的解釋是,西方自從接受了讀寫文化開始,便有把事情看作線性邏輯的偏好。姑且不論他的理論細節是否正確,但這個觀察似乎透露了一點,那就是,也許哲學並不一定是最基礎的學問,因為它只涉及了事情應當怎麼想,而不是人們為什麼會那麼想,或許,有某種集體的潛意識在主導哲學社群的走向,或許人類的基因中固有某些思想的根性,也或許地球的整體脈動隨時在改變人類看待事情的方式...

令人訝異的是,我們對人類思想動力學的研究卻出奇的少,就像那是不值得探討的問題一樣。就我目前所知,除了麥氏這類拼貼式旁徵博引的大理論(附帶一提,似乎學界大多不贊同這種拼貼式的旁徵博引,也許正是因為讀寫文化的線性邏輯要求線性論證的關係...)之外,就只有memetics在這方面有所著墨:它認為人類的思想是由稱為meme的基本文化單元所構成,meme就如同自私的基因一樣會演化及自我複製,而人類不過是它們的載體。雖然理論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在一些現象上頗有洞見,然而時至今日,它似乎也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來產生對思想世界足夠細緻的解釋(若有新發展請更正我)。

也許可以這樣說,我們對人類思考模式的理解,其深度和廣度多少還停留在「人生哲學」的層次。不過,先從理解人類思想的動力學出發,應該還是比直接討論人生的意義能得到更多洞見。

2013年6月20日 星期四

小宇宙與大宇宙

吃下了曼陀羅的女孩發現自己的手上佈滿了撥也撥不完的星星;這個奇妙的體驗也許是夢魘之藥對天真的一種犒賞,因為同樣的種子也讓舉頭望明月的大學生眼睜睜看見月亮變成卐字符號,讓街友身處二戰後殘破的街道,在穿著納粹軍服的人之間躲藏。對於大部分的報告來說,曼陀羅挖出的幻覺是黑暗絕望的地獄,如果無法接受它而重生,便要從此心中留下陰影。而我們驚訝地發現,種種刻骨銘心的恐懼,一生難以抹滅的經驗,超越塵世的覺知…竟然可以只來自化學物質的擾動,讓大腦去做它所不是設計來做的事,讓它不按自然的法則而運作…似乎,我們的腦袋裡存在著無限寬廣的空間,只要加以挖掘,就能得到一切世上得不到的神奇體驗;那麼,何苦繼續掙扎於外在世界中人際情感、社會改革等等付出與回報不成比例的追尋?然而,我們仍然有超越的渴望:就像每一個美麗的少年一樣,想要到達天上的每一顆星星,探索世界中每一個奧秘。從這個尺度來看,人腦突然又顯得只是個狹窄的盒子,一顆體積不到一尺立方的微不足道的橢球體,而宇宙如此無垠…我們想要擁抱無限,卻被微小的腦袋所囚禁。結果,也許就像《童年末日》中外星人所下的定論一樣:宇宙終究不屬於人類,至少在全人類的意識合而為一之前是如此。直到我們開始長大,生活慢慢步上演化秩序的正軌,對無限的渴望逐漸淡去,也許這才回歸到人類在世界中的合宜定位,但浮士德博士數百年來的夢想仍然沒有答案。

2013年6月2日 星期日

區別幻想與現實

社會反覆地強調,幻想和現實是不一樣的;把兩者混為一談是心理的病徵。換句話說,有些意念你可以有無所謂,但是不能「當真」。可是,如果不想要,幹嘛要去幻想?如果想要,那為何又不能當真?有一部電影討論了這個問題:外星人留下了一間石室,傳說中進入者願望便會成真,但最後抵達的冒險者失望地發現,其實並不是願望會成真,而是內心最深處的願望會成真,結果無人願意接受這份祝福,因為人們發現,人必須對自己的意念作檢疫,把無法通過的部分鎖在大腦深處一塊稱為「幻想」的隔離區,才能維持心理的健康。所以,幻想和現實似乎有不同的心理基礎...?但我習慣於更單調的解釋:它們的差別也許只是成本問題。像是H.R. Giger,他的畫冊看似充滿了冰冷的性與邪惡,連絲毫的實現後果都無法想像;但若能把後果中醜惡的部分加以拋棄,剩下的是某種我們所渴望的美。我們許多的渴望之所以是幻想,只因人類技術還無法克服它伴隨而來的爛攤子,人類心靈還沒有解放到可以不受一些無謂的傷害。在那之前,我們只有轉向藝術,因為藝術不會帶來伴隨的爛攤子,但那也只滿足了渴望的一部分。

2013年5月6日 星期一

實景之九

亮著燈光的鐵橋在寧靜的河面上有著彩色的倒影,橋上流動的燈火在黑暗中通往遠方山中一座深幽的秘境寺院。通明的大樓群隨機排列著一格一格如Kraftwerk式3D景色般的明亮窗戶,每格都有自己獨特的或暖或冷的色澤,彷彿裡面住著各色的清徹的心靈,正進行著最純粹的人類活動。但在他正要越過橋前往這座秘境時,一個警告的聲音響起:秘境不應到達,詛咒正等著擅入的人。但少年並不在意,因為他若非不相信詛咒,就是認為存活於塵世早與受詛沒有差別。然而橋上的步道對行腳的人並不友善,車流有一股急躁的情緒,而河流的寧靜倒影已隱沒於水泥之下。在抵達的那一刻,秘境的寺院便失去了它的莊嚴,通明的大樓還原成水泥叢林的蕪雜,除了一股特別荒涼的氣息之外,彼岸的景色與普通的城郊並無不同,一切曾經有的神秘與夢想頓失蹤影,這時少年才了解那句詛咒的真正意義。他發現,來處也如秘境般亮起了溫柔的微光。

2013年4月29日 星期一

睡眠重組(二)

入夢後的他發現,在每個夢之中似乎都有如夢的漫遊,就像塔可夫斯基電影Stalker裡面那條短暫的鐵道旅程一樣--軌道車行進時重複的機械聲響,與迷霧裡暗中變化的景色,使主角們突然自動停下了交談,隨即進入催眠般的沉思...在真的到達zone之後的失落與原本生活的暗淡之間,這段沒有劇情的短暫序列也許才是他們追尋的解答;就連追尋著人生意義的塔可夫斯基本人,可能也沒有注意到這點。然而夢境並不是思考的地方,所以他必須不明究裡地來到機場,在每一關的服務人員自信的指引之下,迷失在他再熟悉也不過的路線之中。他從他們的眼神中發現,夢遊的幽靈們沒有發現自己的迷惑,用自信的誤導擾亂了他的記憶,使得整座機場變成了一座龐大的塑膠迷宮,唯一清醒的自己卻無論如何都走不脫熟悉的大廳與電扶梯的迴廊,直到外面下起了雨來。忙著避雨的他躲進了機艙,飛機便在雨中起飛。在機上他做了一個自己也記不得的夢中之夢,醒來之後到達了那座一切都似曾相似的陌生城市。

2013年3月3日 星期日

銀河飛龍

過了二十年後再重看《銀河飛龍》影集,第一個印象是裡面的外星人都長得人模人樣而且還講流利的英文,令我等學了幾十年英文還講不輪轉的地球人想去撞牆。現實上,就連鯨魚都用人類聽不到的聲波溝通,更不用說跟宇宙心靈的交流會是多麼的神秘與無助。相較之下,《2001太空漫遊》甚至《索拉力星》的情節可能比較接近實情:完全不同形式的生命,例如一片海洋或是一團星塵,甚至不知道是一個還是一群生命體,他們似乎在對我們傳達什麼訊息,卻好像總是欲言又止;我們對他們的想法始終不得其解,直到最後,我們開始懷疑起能否了解我們自己。

就連能否把「想法」這個詞安置到外星生命上都有問題:信念、欲望和意圖都是人類的概念,我們怎能知道外星「人」也用這個模式行動?然而《銀河飛龍》中的瓦肯人、克林貢人、羅慕倫人,不論長相和思考模式,卻都與人類大同小異,只是有些天賦和文化上的差異…就像矮人和精靈、哈比人與半獸人之間一樣。所以,雖然發生在二十四世紀,但是《銀河飛龍》其實深植於一個更古老的,從北歐神話、《尼布隆根指環》一直到《龍與地下城》的奇幻傳統。事實上,《銀河飛龍》對魔法的濫用遠過於《魔戒》。有了A. C. Clarke先生「足夠先進的科技與魔法別無二致」這句格言背書,編劇們有了自信把任何天馬行空的幻想都安上一個「科學基礎」,甚至在有幾集中,「科學基礎」變成了大談超自然現象的藉口…

但這同時也是《銀河飛龍》模式的威力所在。因為有了科學的粉飾合理化了一些正常狀況下無法置信的事,它可以從一個獨有的角度重新檢視人類的生存狀態(the human condition)。而且由於宇宙的無窮,人類被迫隨時面對足以挑戰自身狀態的情境,這是往往保守反動的奇幻文學所不能做到的。當對未來的假想融合在心理劇中時,《銀河飛龍》的確創造出了一些動人的篇章,我猜這也是它能歷久不衰的真正原因。

2013年1月20日 星期日

睡眠重組(一)

夢中她邀請我造訪她突然出現在同層宿舍的房間,但我一出門,大樓幽暗蒙塵的走道就把我帶進迷宮般的迴旋。我在思緒的灰色光芒中迷走,遺忘了原先設定的目的,追尋著長廊明暗交疊的節奏向前走去。就在快要到達無限時,她的房門偶然吸引了我的目光,於是終止了這段旅途。夢裡的她坐在長長的桌子後面,幾條大理石的長凳垂直排在桌前,上面散置著她的衣物。她端坐中間,用幾乎像審訊的姿態對我說話,但她親切的話語很快就為冷清的房間帶來溫暖。我無法不注意到冰冷厚重的大理石上隨意丟著的衣物,彷彿告訴我公堂也是她的香閏,清澈與迷離在這個空間裡可以共存。後來,她累了,原先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溫暖光芒逐漸變成失溫的磷火,逐漸抵擋不住房間的冷清,而我再度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