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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23日 星期二

亂神之城(零)

文明起源時的神話被公認是一種遠古的科學,用來解釋各種物理現象背後的「為什麼」。就像為什麼有光,亞伯拉罕神話的答案會是「上帝說有光,便有了光」。當然大部分的古代神話並不是這種以唯一來解釋一切的暴力科學。例如蘇美或是希臘神話就細緻得多,他們會為每一個現象找一個成因;對於最重視水源的蘇美文明而言,幼發拉底河被認為是人類的施恩者,水神恩基的精液,而其他的神也各司其世俗職。古希臘人最特別的地方則是他們對世界的解釋非常詳細,連一隻翠鳥或一朵水仙都要賦予一個來源。「上帝創造萬物」這種蒙混說詞他們是不使用的。

所以我們可以想像,古希臘在當時人的眼中如何是一個充滿神話之地。環繞在人身邊千百種的花草蟲鳥星辰,之所以會出現在人的眼前,背後都有一段與神有關的故事,而人就生活在這千百個故事之中。很有意思的是,根據這些故事,世界萬物的來源大多根本就是不幸的人,像是無處可逃的女人被亞特密斯化為一道有名的泉水,或是紡織婦被雅典娜殺死後,從此世界上有了蜘蛛;翠鳥和水仙當然也是如此而來。神話與人的距離之近,近到每個人都有機會藉由化為自然的一個層面,而成為全新的不朽存在。

神話到現在當然已經失去了一切解釋效力;事實上早在羅馬共和國的人就已經不相信它們了。這個詞在現代用法中已經得到了「盛行的錯誤解釋」這個意義,或是成為羅蘭巴特用法中帶有貶意的,載有意識型態的「二階意指」。然而,雖然古代神話的原初功能早被拆穿為假,它的敘事卻仍然持續傳頌不衰,而且與真正的童話共同成為兒童經典讀物的一部分。與神話不同,童話單只依賴想像,完全不需要任何的事實基礎,所以到現代還是可以持續被創作出來,不受科學除魅的影響。反之,神話的想像則被事實所限制。它所講之物應當真有此物,所講之事應當真有此事(Troy);一旦某個現象有妥善的實證解釋,神話就失去了說話的空間。所以除了奸邪的當代意義之外,依不同的社會而定,人停止神話的創作已有千百年了。

但是這個事實的限制卻使神話產生了童話沒有的切身性,使得幻想能連結在看得見摸得到的實物上。一對情人的故事,結束之後並沒有就湮沒在書冊裡,而是產生了真實飛在天上的翠鳥,隨時在那裡勾起人對故事的回憶。神話確實有它特有的效果,而這也許就是為何尼爾.蓋曼在Sandman系列漫畫中仍然願意玩走在神話邊緣的把戲。雖然物理世界的神話已經很難再說下去了,但是鑑於科學解釋精神世界的無力,蓋曼仍然可以神話般地宣稱世界中有七個無盡者,分別是命運、夢境、慾望等等抽象概念的化身,隨時主宰著人類世界中他們的管轄領域。現代科學對慾望的解釋才正要開始,對夢境的解釋仍無法令人滿意,而對命運更是無能解釋,所以蓋曼才有空間可以技巧地作出這樣的主張。Sandman也許不是真正的神話,因為蓋曼並不是真的要讀者相信他敘述的是事實,但是他有技巧的使他的敘事和古今的世界相容,使我們現代人仍然可以想像世界真的是被這些神秘的人格化身所左右。

就血統而言,Sandman承襲了古代神話的某些要素,以及悲劇力量,但是它的故事講的比希臘神話更精彩。某方面來說這是當然的,因為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說出精彩的故事,而非解釋世界。有些早期神話中的神是純然神秘的力量,而蘇美和希臘的神則是和人一樣時常互相爭鬥的人格神,但是祂們和人仍然有一段落差,因為祂們雖然外在互相爭鬥,卻從來沒有真正的內心糾葛。也許人們仍然期待神代表一種清明的純粹性,像是代表山林的亞特密斯絕對地繼承了山林的自然之美與無情。一旦她反思了,她就不再是山林。而Sandman中比神更永恆的的無盡者,尤其以主角為甚,卻個個都是內心情感糾葛成一團的問題人物;我認為Sandman敘事模式的成敗都在這裡。通常而言,有情感也能受傷的眾神祇,被牽扯進人世的紛爭,在俗世的細微事件中走向悲劇性的結局,這是一種將宏大的戲劇性融入切身生活的高超神話敘事。但是偶爾它也會勾起對純粹性喪失的不快感覺,尤其是當我又想起夢的化身居然是一個責任感至上卻又心裡亂糟糟的龐克的時候。

當然,像Sandman這樣的切入方法永遠只能用在精神、文化的抽象層面上,而非實體之物,例如一隻翠鳥或是一朵水仙。我們明明知道科學說翠鳥的存在是演化的結果,卻硬要相信它來自一對情人,這若不是基本教義派式的愚蠢,就是自我欺騙的矯情。所以心的神話還勉強可以存在,而景的神話則在實證的層層枷鎖下,很難認真地再說下去了。所以,任何企圖再使用這種古老敘事的人都必須明白自己所創作的是一種純粹的想像,永遠失落了上古的嚴肅性。但是,了解這點之後,純就敘事價值而言,現代生活世界的風景也許仍然充滿想像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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