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長篇大論的馬克思,處在一個人們還認為長篇大論的寫作足以改變世界的時代(就算是以實務家著名的列寧也寫書)。姑且不論他們的讀者們究竟讀懂了多少,這種方法還真的改變了世界。不過到了二十一世紀,已故的世界趨勢領導者賈伯斯先生卻從不寫書,甚至沒有一篇文章傳世,只靠後人記錄他的行誼來啟發世人。在下生來後知後覺,一度對這樣的轉變不得其解,直到最近看了麥克魯漢的《古騰堡星系》才稍微領會,原來「地球村」的概念指的是人類進入電子時代之後,重新回歸到印刷文明以前的部落社會:在遠古無書藉可得的世界裡,人們生活在一個經由說話而連動的,以聽覺共振為主的部落社群。直到印刷媒體出現,作者跟著出現,人們才開始把時間大量花在閱讀不認識的人所寫的文章。新的社會組態使得原始漣漪般的人際互動消逝,世界進入一個被閱讀、印刷術、國族主義和「文明的疏離」所主導的視覺媒體時期,因此馬克思埋首寫作的長篇大論才得以發揮威力。然而電子媒體出現,人們隨時立即可以向遠處的人說話,不必再等書印出來運到對方的面前讓他看到,於是社會的組態以一種極大規模的版本重新回到遠古的聽覺共振。一度以文章為主的網路世界(那時讀寫的遺緒還未過去),逐漸被Facebook、Twitter這類說話、說話、說話的平台所主導,世界以大規模即時連動的部落形式重新被聚在一起,而長篇大論便失去了它的舞台。
很有意思的是,《古騰堡星系》也提到,在電子時代還沒到達之前,這段以「讀寫」為主的模式逐漸取得勝利的過程中,具有「說」這項技藝的人卻一直保有一個菁英的位置,與不可言喻的吸引力。康拉德《黑暗之心》(剛好最近讀過便拿來附會)的主角讀了庫茲的長篇文章,感覺只是「寫得不錯」;他真正聽見庫茲說話其實只有隻字片語,一些微不足道的言談。但這些聽覺體驗卻使他對庫茲產生崇拜而為之獻身;對他來說,庫茲的魔力就在言說。我想大學教授這個職業也有類似的特性:課本其實大家都讀得懂,為何要「聽」課?大家所期待的也許是講壇上言說的技藝與魔力--這裡面多少有些原始的成份。
麥克魯漢引了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一段,很有意思:
「你只要聽他談宗教,談神學,你就會五體投地,心中只願這位國王會成為一個擔任聖職的人;你只要聽他論辯國家大事,你就會要說,他的一切研究一定都與國政有關;你若聽他談論軍事,你會覺得這是一場可怕的戰爭被譜成樂曲而向你演奏著。總之,一切人情世故,他都練達,你用任何難題去考問他,他無不到手即解,和解開他自己的襪帶一般容易;以致於他一開口說話,連空氣這位受封的浪子也會靜止不動。而人們的耳朵滿藏默默的驚異,都要去竊聽他的甘美辭句。這想看來,他這種淵博的學問一定是從實際生活中獲得的。不然他怎麼會把知識一點一滴地辛勤累積,這是一件奇事,他看他一向惟虛浮之物是瞻;他的夥伴全是些淺薄、粗魯、無知之徒;他的時間消耗在狂歡、縱飲、遊蕩之中;而我從不曾見過他有潛心研究,或者脫離娼家酒肆這種混濁之處的時候。」(賴盈滿譯,我從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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