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神之城（四）

在女人與泉人相對的同時，在一個幾乎無人注意到的地方，世界開始起了變化。一道噴泉的存在是自然系統中平衡的一部分；它的出現代表了一股全新的水量從地表中噴出，然後落入土中，被吸收進河流，再藉著雨從不知名的地方堆積出地下的水壓而重現。如今噴泉回復為人，這個流程中的水就此憑空消失，使得河港邊的海面往後退了一公尺。雖然不多，但足以使得近岸邊的一群消波塊從此失去了作用。

海洋退去，消波塊失去原有的意義，於是有一個人從消波塊之中走了出來，不得不重新面對這個世界。海的記憶，微風與海浪的冰涼拍打， 以及無人聞問的遺世獨立，雖然現在隨著他走出來而開始消散，但之後將成為他夢中似曾相識的感官基調，而不斷重現。這個人回想起他生命的前一刻，那時他正手足亂舞地被人強押起來丟入海中，可是他一點也不想死，直到落海的那一刻仍然極端地抗拒死亡。於是他一被丟起來，便化為一塊多柱狀的石塊，以最穩固的姿態落在地面，而且永遠都在那裡。

如今他一回頭看，岸邊已經滿滿地都是消波塊。這個景象使他笑了，而且越看越好笑，結果他在無人的岸邊一個人不由自主地狂笑，這好像又讓他重新連線回到海潮無止盡的單調爽朗。但是人類的單純狂笑終究是有限度的，他很快又重回作為一個人的複雜感覺。到底走出清澈的岸邊歲月，帶來的是無法追回的悲傷，還是可以好好面對新生活的清明思緒，他也無法確定，不過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他的仇人們肯定已經死很久了。

亂神之城（三）

從泉水浮現出來的人影一言不發，眼神裡似乎還帶有還沒清醒的夢。在化為噴泉的歲月裡他從不發想；泉水似乎就真的只是泉水，與其他自然界的恆常之物一樣，與人世只以物理的方式往來，在如此絕對的平靜中地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紀元。然而在他恢復為人的那刻，其間的的泉水歲月突然再度以記憶的方式復活。歷來的城市建設過程和來往的人群百態，就像一本龐大的故事書一樣存在他的腦中。只是在轉瞬間，這些資料的存取點就變得越來越模糊，然後消散在記憶的暗處之中，就像醒來的夢。

他努力讓自己設法多留一些具體的記憶下來，但是一個女人不間斷的呼喚聲一直把他強拉回現實。還好，即使敘事消散，時代的背景資訊早就已經印刻在他的意識之中，畢竟每一道車聲和每一種咖啡的名字都曾在他的夢境裡響起千萬遍，無可抹消。從這一大堆從未處理過的原始資料中清醒是件緩慢的事。慢慢的，他才開始可以看清那個女人的樣子。即使相隔年代久遠，她的衣裳並沒有使他驚訝；事實上，他發現四周並沒有可以使他驚訝的東西。

在他開始聽到女人的聲音時，他聽到的是她持續的訴說。面對沒有反應的他，她不知道他是否聽到或聽懂她說的話，也許更因此她無法停止她的訴說。一個想要逃離世界的人，結果卻落在人群雜杳的市區中心無法脫身，這是命運的諷刺，她理解他的痛苦，她說。你醒來，我們一起走好嗎，她求著，找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回到土地的真實歸宿，永遠離開人跡。

「女人，你知道嗎，當我還是噴泉的時候，我無思無念，在平靜後度過永恆，」他開口說，「現在你覺得呢？」

亂神之城（二）

這天的咖啡座上有一個女人獨坐憂思。她有著刻意打扮的亮麗外表，但是已經一陣時日的憔悴仍然寫在臉上。她本應知道，社會生活本質上就是不確定的。兩個人也許在某時有著一對最契合的心，但是社會生活不可避免的要求你與第十個、一百個、一千個人相處，然後混濁就會累積，原有的契合會被打亂，最後破棄。但是此時的她已經不再能夠接受這個不確定性。她需要一個能與自己遠走高飛的人，就像泉水的故事一樣，從此避開世間去追求純粹的生活。神話人物的魅力把她引來這裡，使她一個人呆呆地在咖啡座上待到夜裡人群散盡。

其實她一直向所有人隱藏一個意念：她要把噴泉故事的主角帶走，讓他回復成那個美麗的避世者，然後一起遠走高飛。夜裡再無他人的打擾，她貫注她最專一的心思，以意念企圖和泉水的心靈連結，就像天真的小孩一樣，相信只要集中意志在手指上就能發出氣功，或是只要真心多試幾次就可以和小鳥說話。長大後的孩子多半放棄了這種魔法幻想，但這時熱切的她已把可能當作事實，泉水或許就只是泉水這件事，她連想都不願去想。

夜晚一點一滴地緩慢過去，持續的專注得到的卻是靜默，到了一個時刻後她終於陷入迷狂。她開始對泉水掩蓋、封閉，擁抱，但是清水仍然從她的擁抱中逃脫。她開始瘋狂地把底下的土挖開，要把噴泉連根拔起帶走，但是水源就好像來自無盡的深處，再怎麼挖也探不到底，這時天色已經微亮了。稍微清醒的她終於放棄，把挖出來的土再塞回去，然而噴泉已經無法恢復原狀，再也噴不出地面而成為泥土中的漫流。

不再是噴泉的水流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同時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於是它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原來有一道噴泉的地方，突然立著一個人影。

亂神之城 (一)

傳說從前有五個不再願意與人接觸的人，各自逃跑至市郊之外的荒野，想要永遠避開社會世界，卻在荒野的生存中無法避開彼此。無路可走下，他們便在地上化為五道湧泉，以一支水柱的姿態從此遺世獨立。後來城市擴張，在原本的郊外經營起了以車站為中心的新市鎮，這五道泉水才又被人發現。人們依照祭壇的形式為這項奇觀建立了一塊廣場，後來成了公園（稍微注意就會發現，公園裡遠古神壇形象的遺跡出乎意料地多）。慢慢地，咖啡廳也在旁邊出現，這個位置逐漸演變為都心的鬧區，於是人類開始有了噴泉的概念 。並且，人類很快地便用他們獨有的巧思，以機械的方式，在四處複製出比原始噴泉更富變化的水舞景色，從此這五個人便長駐在社會的記憶裡面，成為永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