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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4日 星期日

實用的故事

《偶然,反諷與團結》讀後
我遠非哲學出身,只是一度有某些因緣引起我的興趣,想要稍微了解,理查.羅逖作為前代的知名大哲,為何對許多後學有巨大的影響力, 卻又被另一批學人打發為「二流的哲學家」,才會讀了這本書。在大哲的心中,「避免殘酷對待別人」這樣的自由主義精神,是不證自明的,但絕非因為有任何哲學可以證明自由主義優於其他政治信念,而是他的個性和日常生活經驗,使得他堅定地相信自由是理想的社會形式。對於羅逖,以及和他一樣,在生長背景中早已對自由主義產生深刻認同的那群人,再去大費周章證成他們的信念,只是浪費聰明才智而已,應該關心的是如何利用哲學方法來捍衛自由主義,為它找到新的想像和出路。當然,認為用強制和暴力可以造就理想未來的人,也可以利用哲學來塑造他們的政治想像,而在這個充滿偶然的世間,未來要如何走,就如同他本人說的,一半靠武力一半靠機遇,志同道合之士如果不走暴力革命,能做的就只有為自己所相信的理念激發更多想像,而在想像的場域中,小說遠比哲學論證更有活力,所以,何不放棄哲學,把注意力移到小說人物的探索上面?順著這個理路,羅逖後來果然進入了文學批評的學術領域(黃榮堅教授在《靈魂不歸法律管》裡面也有類似的反省)。如此一來,文學就取代哲學,成為倫理學思考的主要來源。固然從倫理道德的角度解讀文學,可以得到別樹一格的洞見,但文學便從此被賦予了過高的使命,從羅逖對尼爾.史蒂文生的《潰雪》惡評為「萎靡」「使得人們不再重視文學振奮人心的價值...以至於文學本身的價值」,可以見到他這種將道德視為文學核心意義的傾向,所以我們可以猜想,羅逖也恐難將波赫士、卡爾維諾...等人稱為認真的作家。另一方面,大哲對過往哲學在形上學、普遍道德、政治哲學方面的努力做出的批判,我雖非專家,讀起來還是覺得有其說服力:那是一種徹底的除魅,承認生命意義和社會樣貌都純為偶然,任何為他們尋找基礎的衝動,不論是形上學、宗教或是一切形式的神秘主義,最後都不能夠自圓其說。除非巧合使得某種哲學可以用迷因(meme)的方式把其中某些具感染力的片段傳播出去,如同馬克思主義曾經有的威力,否則追求世界大同理論的哲學本身,不管是解釋力或社會效果都非常有限。但我覺得,如果延續這樣的觀點,那麼,如果我們想要捍衛珍貴的自由,應該做的似乎是變成政治人物,運動者,策略家,甚至在面對惡意的侵略時,能挺身為以武力抵抗自由,而不是變成一個哲學家。不過,過往的世界大同哲學,道德的定言令式,人類的善根性與責任等等形上學議題,就算如羅逖所言終究無法自圓其說,只要能讓某些人投以寄望,還有某種程度的正面力量的話,就是自由世界的重要資產,何必要急著從理論上將他們打碎?有許多科學、慈善的衝動,都源自這種形上學式的對龐大神秘的渴望。我記得一個已逝的朋友,從某個時候開始極其虔心地投入他的宗教社會改革事業,我當時對他的信仰頗有意見。但他跟我說了一句話:「如果我沒有信仰它,我可能會變成一個更壞的人」。對我來說,這就是實用主義。

2017年3月31日 星期五

中二時代(二)

對漢人中產階級而言,我猜想(依照正規學術觀點,我也只能以上述位置猜想)許多男生的成長過程都曾經歷過這一段時光,公認從國中二年級開始發作,有很明顯的性別取向--「中二」兩字男生應該一下就領會了,但對女生大費周章解釋後大概還是一頭霧水,這樣的差異也是社會建構出來的嗎?如果有性別研究可以深探這個現象,我覺得會很有啟發性(只可惜… )。這段時光後來將會被人們嘲笑,因為中二少年可以在一切現實條件都強烈地告訴他不是如此:你的成績不是頂好,你的籃球沒那麼行,你其實不太得女生的芳心…時,為自己建構出一個世界,在那裡面,他的秀異總是超乎常人,他有別人看不見的神秘特質,他能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神秘,小說和漫畫裡的主角,其實就是以他為藍本, 等等......,由於違反宇宙的根本邏輯,有理性心靈的人終究認清了現實,接受自己在社會中的有限角色,漸漸選擇忘記自己曾經也這麼蠢過,然後對新一代的中二投以同情的科科。其中善於反省的人,說不定會意識到,他從前是什麼樣的中二,多少為他定下了之後生命的基調;只有在這個時光,男生可以做遠大於自己的想像,甚至連通整個宇宙。

附上一段中二到一個宇宙境界的歌詞:

I am everywhere
I glide on light
I am everytime
I integrate
I flow apart
I resonate

- Haujobb, "Ninetynine"

2017年3月29日 星期三

中二時代(一)



(中二時代作品,circa 1999)

之前在工廠中如同壓榨勞力般的工作,原來是秘密公會對心靈的淬鍊和揀選,他如今終於得到確認。過去的那段時間,他們所擁有的只有曠野中的廠房。當機器不運轉時,四周寂靜無一點聲音,當機器運轉時空氣中迴盪著金屬的聲響。工作的人們不發一語;在這裡不交談似乎成為了一種慣例。

大多數的人力都在生產帶上,只在少數時間會被輪調到控制儀器前。人們在生產帶上從事簡單重複的工作,製造出來的小零件沒有人真的知道用途,長期這樣的工作從已經深處改變了很多人,這點他相當清楚。不斷有人因此失去內在平衡而精神崩潰,然後隔天就消失在廠房中。但留在工廠裡的人也並不就是正常的;他看著生產帶上工作員規律的神情和動作,彷彿真的成了機器的一部分,與規則的金屬聲共鳴著。

「為何我會在這裡?」這個意念通常會牽動不解和憤恨的情緒。但他仍然一直保持清醒,設法不讓自己陷入命運的兩端。並未失去自我,他便開始觀察四周的人。長期的觀察中,他發現有某些人是不同的;他們雖然規律地工作著,但從眼神中看得出靈性的存在,這種不同只有日復一日處在其中的人才看得出來。後來他才知道,這些人幾乎都屬於一個不為人知的神秘組織。


幾乎在同時地,他感覺自己的不同也被意識到了,然而所有人仍依照廠房的慣例默不作聲。被壓下的意念只會不斷增長,到了下班時他決定要一探究竟。在這裡即使是下班了人們仍然極少言語,很快就各自散去,走向自己簡單的住所,準備面對同樣的明天。

他這次卻沒有走在每天固定的那條路,而是跟在一個他辦識出不同眼神的人後面,刻意離了一段距離。走了一段路,那個人突然轉頭過來,戴著工作員一貫的無表情:「你是不是走錯了。」

「我不知道算不算走錯,不過這是我選擇的。」

那人露出微笑,一種在廠房被遺忘已久的面容,然後揮手示意他繼續跟隨,直到腳步之下突然出現不同的聲音。撥開沙石是一個金屬的雕盤,之下便是組織的秘密基地。

地下城的大超乎他的想像。當沒有人聲時也是寂靜,但不知最終通往何處的隧道在人說話時便產生回音。這裡的人們不再靜默,但交談的人們很有默契地會等到對方的回音消失時才繼續接話,這使得空氣中永遠只有一個聲音在迴響。人們各自不知道對方的位置,交談也沒有特定主題,於是他也加入了這種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談。



之後地下城便成為他每晚必去的地方。地下的人們漫無主題地聊,從無關緊要的八卦,到想當年的過去,到世界局勢的想像,甚至是談情說愛,一句一句的閒談從不休止,構成了地上的反相,一個具有人味的地下世界。人們在地下享受情感的舒緩,得到心靈的依靠。他也意識到,人們的討論永遠避開工廠的一切。這是很可以了解的,為何要用沈重的問題再繼續壓迫自己?於是他也跟著人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著。但逐漸,他意識到,這裡提供的只是情緒的緩解,而不是保存自我意識的地方。

直到一晚,地下的社會消失了。隧道中能聽到的只剩下沈靜。他意識到有什麼事情正要發生,於是靜靜坐在那裡等著。

時間過去。

人聲終於傳來。是他自己的聲音。「我為什麼在這裡?」

然後迴聲不斷從四周湧來。在迴音消失前,又出現另一個聲音,但這次是喃喃低語。然後這句話用各種不同的語調不斷重複,或平板,或悲憤,或無奈,如浪潮般不段湧來。

然而對這些聲音,他不再思索,沒有尋求答案的意念。相反地,他在飽滿的回音中試圖找出聲音的來源。早已習慣在工廠聆聽金屬的迴響,這項工作便不那麼困難了。他找到來處,光從上方流泄而下,看來是個出口。出口之外的人便是當初首先和他說話那個人。

那人臉上掛著平靜微笑:「恭喜你通過試鍊了。」

出口之外的景色,一眼望去並不令人興奮:同樣是平地,同樣建置著工廠,似乎只是換個地方而已。不過工廠設備並未運轉,沒有了頻密的機械聲,各種其他的聲響便清晰地從各處傳來:鳥的叫聲,因風吹而造成的金屬聲,水流的聲音…大多只是從遠處傳來的細微聲音,有些則能辦別出來自近處。

他跟隨著迎接的那人走入視線的深處,才發現這裡不只是工廠而已,而是一整個工業區。廠房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大型金屬機械也整齊地佈置在露天的地方。雖然如此,仍看不出這些設施有任何的使用跡象,甚至是否曾經被使用過也無法確定。

在對方的帶領下,他進入其中一間廠房。廠房比想像中還要深,看似整間房子大的廠房後竟還有隔間。重重的隔間中只有他們的腳步聲響著。

穿過一串如謎一般的隔間之後,他們到達了山上一座燈塔的腳下。不必說明,他了解他必須登上這座燈塔。帶領的人再度露出微笑:「就是這裡了,回頭見。」

然後只剩他一個人獨自面對這座高塔。



他抬頭仰望燈塔的外貌。燈塔的外面由鋼骨架起來,中心則是水泥的圓柱體,比較特殊的地方是樓梯圍繞在圓柱的外圍,讓人在攀爬的同時能夠看到周圍的景觀。塔頂是一個平台,燈光便在那裡旋轉地發送。

看畢,他走近塔的基部,開始沿著階梯螺旋向上爬。在上升的過程中,整個工業城逐漸在下面顯現出來。井井有條的規劃,令人想像這裡的建設必然曾經有某種宏大的目標;但除了電力仍在供應以外,一切的活動卻都是靜止的,整個城市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

再往上,他看到了城市的邊際。工業城在高原之中,周圍遍佈著未開發的山丘,看起來是在大陸的深處。在這個高度,城市中拔尖的建築物特別的醒目,綿延的電塔,尖細而高聳的鐵塔,在城市的四處指向天際,但這時都在他的腳下。

他繼續走著,早已數不出繞了幾圈,黃昏的天色也漸漸轉為暗紅。鐵塔頂的的藍色光點開始閃著。轉強的風聲嘶嘶作響。強風開始使他覺得有點不穩,他往下看,圓柱體如同一根長管子,基部深不見底。他知道自己所在的高度早已遠超過原先估計的塔高。

等到他真的登上燈的平台時,時間已經是黑夜了。四周山中的燈塔也都亮了起來。底下的城市的路燈已經亮起,微光下只能依稀辨識如盒子一般的廠房,倒是鐵塔的閃光燈如星一樣在底下閃爍著。廣大的山城舉目四望杳無人跡,在靜夜的高塔裡他感到真正的孤獨,完全與一切隔離。暗夜之中他是唯一醒目的光源,燈光從他身邊旋轉著,投射到遠方。他隨著燈光遠望山中其他的燈塔,感覺到一種神秘的聯結,於是他再登上頂層,圓形的平台上沒有任何東西遮蔽他的視野。在寂靜中他開始沈思。

出神地沈思了一段時間,他突然感覺到一滴雨滴,抬頭上看已是烏雲密佈。稀疏的雨滴很快就變成了傾盆大雨,但他並不因此有下來的意思。不久閃電開始在天空中盤旋,不時可以看到底下的電塔因雷擊而閃出紫光,但他仍然佇立在雨中,

雨勢仍然沒有減弱的跡象,同時又刮起了狂風。狂風使他必須設法維持平衡。他繼續沈思,這時他感受到四周山中的燈塔拉著他,使他不往任一個方向傾斜,於是他閉上眼睛,聽著雷聲和雨聲,不再多想別的事情。

突然一陣強光再度把他從沈思中喚醒,他反射地睜開眼睛,看到藍紫色的光束打中圍繞平台的鐵針之一,然後從塔的周圍流下。這時他不再能夠閉目,於是他盤坐,全神貫注望著遠方其中一支燈塔。底下的燈旋轉著,照亮周圍的雨滴。

不久之後雨漸漸停了。不知是他上升還是雲下降,此時烏雲已在他的腳下,遮住了一切光源。他再度開始沈思,直到底下的烏雲散去,身後開始發出微光。等到光亮到了一定程度,他立起轉身,天色已然晴朗,在舉目最遠之處是一片大海,太陽正從那裡升起。同時另外一邊,山中的燈塔也浮現,如同另一個太陽一般照著剛被雨洗過的大地。這時的他,也已經屬於世界的清晨。

2015年10月20日 星期二

血脈與傳承(五)

以我個人來說,我應該是個對於血脈與傳承特別疏離的人。我的內祖父隻身來自外省,但來台的時間(二戰前)、目的(旅遊)、住所(閩南聚落)和工作(碼頭勞工)都與外省人大異其趣。我的內祖母是技能不合社會要求只愛看戲的人,在社群中的地位恐怕就和一名不會捕魚的原住民男人或不會編織的原住民女人差不多(話說回來,雖然部落生活的互助架構有時令人欽羨,然而依我天生技能點數的分配,若生於傳統部落,恐會喪失目前一切所有且被排斥為無資格成年的無用男);只有我媽媽那邊是出身比較實在的漢人。在這種漂泊混雜的狀態下,刻意去尋找與認同祖先的固有生活方式真的是一件非常矯情的事。因此,認同這件事對我來說,一直都是關乎地理大於歷史(我們曾因此被指責為「背祖」)。我所認同的僅及於我出身的海港城市,家族從事的工程業,從小聽到的音樂等等屬於我這一代的事情。與我說上上一代的事,我既使理解也無法視為自己的一部分。要記得,當半世紀前台灣正在論戰現代詩應該是「橫的移植」或「縱的繼承」時,被認為最本土的笠詩社是傾向於前者的。土地提供了現實基礎,以讓來自四方的模因 (meme) 依照這裡的特有的水文交錯匯流--在有特色的土地上,才能形成有特色的文化,但概念的花應該要能在任何一片適合它的土地上結果…當然,這是一個對於血脈與傳承特別疏離的人的看法。

2015年10月11日 星期日

銀翼少年

每當少年有話想說卻語塞時,他的背上便會昇起一對銀翼。每當他張口說話,文字卻像阻塞的水龍頭般無法順暢輸出,以混亂的節奏擠在一起時,他背後的銀翼便會柔順地舒展開來,然後再優雅地緩慢收合。如果仔細觀察微透著銀光的兩翼,會發現是由無數堅硬的絲所構成的柔軟材質,有著豐盈的厚度,除了銀色的脈絡之外通體透明。但這對翅膀其實從未有任何人看見過:他自己看不見,與他對話的人當然更無法看見。直到有一天,銀翼開始從他身上飄浮起來時,少年依舊沒有察覺:他只高興地發現,自己逐漸能與別人流暢地對話了,卻沒有察覺到,每當他的表達變得流利一點,銀翼便飛離他的身上些許距離,直到飛到他已然無法觸及的天空…這時他才逐漸看見這對翅膀的存在,它結構的輕盈,它材質的透亮與溫潤;他無法控制地在幻視中看見自己的身影,看見那名少年與人對談時將欲飛起的美麗姿態,看見銀翼在白晝如幽靈一般透著微光,看見內部的網路結構在夜晚中的奪目,看見紋路中的銀光快速地在每一根纖維裡面流竄著。此時已經踏實地固著在地表生活上的他,從此往往會在街上不自主地張開雙臂,但那畢竟只是一對肉做的肢體罷了。如果少年的銀翼依然跟隨著現在的他,是否對它是一種不公平的禁錮呢?這也許已經是最理想的發展了,他告訴自己,然後便開始追逐它在空中不明的座標。

2015年9月24日 星期四

沒有結論

神佛的有無,不知為何對人們似乎非常重要;許多種不同的態度,反應了人們心底的不同觀照和渴求,形成一條彩色的頻譜。常聽信者說,每個人都是衣櫃裡的有神論者,表面上故作理性反叛的姿態,但心的深處還是渴望著神的救贖。如果這樣的神真的存在,似乎也挺好的,但第一個打動我的,是柏格曼(以及眾多的知性文人,例如陳千武)的冷眼觀察。從宗教家庭長大的他發現,在人生的種種孤獨與荒涼,以及被愛所加深的互相傷害中,神全然不在場--不論他存不存在,但他始終不在。如此一來,其實每個人都是衣櫃裡的無神論者,表面上可以大談宗教的神奇救贖,但內心早已發現從未有任何的神蹟,在人生荒涼的時刻起到任何一丁點的作用。於是我們不得不採取另一種角度來面對人類的處境。

柏格曼評論塔可夫斯基的作品「捕捉生命,一如倒影,一如夢境」,但他們的神佛觀其實並不相同。塔可夫斯基的兩部科幻電影,不同程度地反映了這個問題在他心中的複雜與矛盾。兩部作品裡面,總是有三種不同的聲音,在《索拉力星》的動人故事裡已經成形,到了以絕美鏡頭舖陳意識形態爭論的《潛行者》則更為明確:唯信僅有科學發展足可弘益人間的理性者,相信若無救贖則生命只餘終究悲傷的宗教家,以及從未打算妄自尊大去想這些問題的玩世不恭人物。雖然作者的感情放在有神論那邊,但他所舖陳的敵對論證,理路是如此明晰,人物是如此可愛,而且其中也並非全無人世的關懷,結果產生結論不明,到最後仍然沒有答案的矛盾作品,而這正是塔可夫斯基的魅力所在:對龐大重要的問題,結論是無法下出結論,充滿如夢的迷惑,而美由此產生。

2015年8月20日 星期四

個人的故事(三)

傳統中國文學很喜歡以美女來比擬政治理想:自屈原開始,她就以清秀不逐俗流,溫婉卻深藏豐富內涵的形象,普遍存在每個文人的夢中,然後,現影於作品的紙上。雖然她的身影反映了作者對高潔政治的期盼(如果政府的主導者從士人變成仕女,會不會有反向的比擬呢?令人好奇),但純當政治詩來分析又太過,失去原有的浪漫。以辛棄疾的〈青玉案〉來說,如果他未曾在內心深處對女人有過如此的情感想像,恐怕難以做出這樣的比興,說沒有愛情的成分是騙人的。比較像是,兩三種不同的象徵因為有著類似的質地,所以美麗地重疊。於是,一個獨坐燈火闌珊處的女子,在幽暗中凝聚了古今思念的重量。另外,等距的特性也是原因之一;我們知道傳統中國並不是對情人特別友善的社會,政治的與愛情的理想同在遙遠之處。

世易時移,這個手法有一個現代的反轉:從一人凝聚了整個世界的思念,變成整個世界都圍繞著一個人轉,於是事情開始有趣了起來。例如,張立人的複合藝術作品〈戰鬥之城〉(本月展於高雄駁二)利用輕薄的紙人構圖,大張旗鼓地編造一個社會動亂,巷戰烽起,國際政情急轉直下的嚴重時局,但一切的一切的只卻起因於一隻小小魯蛇的(小小?)坎坷遭遇,顯然乖離一切人類已知邏輯。而R.E.M.的主唱在World Leader Pretend頗具詩意的歌詞中,將對自己的作戰升級到世界領袖的尺度,變成一場自己建立的高牆與自己主掌的火砲之間的對決。顯然誇大不實,卻又煞有介事,這樣的手法賦予作品輕盈的質地,但它也承認了個人的複雜與寂寞的尺度;在這種輕盈之下,其實層疊著許多不同的情感層次。同時,在另一個時空中,仍然獨坐在燈火闌珊處的女子,漸漸發覺所有人都開始對自己視而不見-即使在偶然的交流之中,也如同沒有靈魂的人偶一般,只餘機械化的交談與空洞的眼神。接受了自己終於成為空氣的現實後,她自顧自地在人群中跳起了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