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撒.柏林對決定論者的批評是一個奇特的後設批評:無論決定論對錯--就算它萬一真的是對的--大部分的決定論者都沒有理解這套理論的後果有多麼嚴重。他認為決定論與道德評價有基本衝突,而後者是(西方)文明的重要基礎。一旦接受決定論,那麼我們的文化資產就不得不完全破產,文明就不得不倒退,已知的道德責難就再也不成立。就算人類後來真的發展出一套以決定論為基礎的新「道德」評價,那樣的未來八成也是非常黑暗的。所以,我們不該貿然接受決定論,甚至根本就不該接受它。雖然有些決定論的支持者企圖用一種鄉愿的態度搓圓仔湯,好言宣稱決定論和道德可責性可以相容,但是鄉愿終究經不起分析,馬腳終究是站不住腳的。
柏林這套說法的背後終極假設,當然是人的信念必須要完全的一貫。他認為既信仰決定論又相信道德評價,乃是一種不理性、不連貫的反智。但是我從來就搞不清楚信念一貫究竟有什麼實務上的必要性。畢竟人應該相信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如果決定論是對的,但是決定論又容易將人的思想和行為導向無益的方向,那麼人大可在實務中將決定論置之不理,採用既存、有效、符合人性的模式來思考、處理事情,而仍然在最終的哲學信念上相信決定論以對真理誠實。
當然,理論必須一以貫之,儘量根除內在矛盾,確實是哲學和一般學術的基本要求。當柏林說其他學者企圖將決定論與道德妥協的嘗試失敗時,他的確是在做一個學術性的批評。可是,當柏林依此開始論稱決定論不可採時,他就已經在做一個對學術的後設批評。他所討論的已經不再是學說是真是假,而是學說的社會影響是正是負。但是,既然已經是社會影響的後設討論,我實在看不出再拿真理的一貫性來要求眾人的信念有何意義。由於有限理性,矛盾或模糊的思想常常是實務上有效的;至少,它預留了思想的防火巷,防止人因為思考或觀念上的一個錯誤環節而把錯誤推到極端的危險境地。
人究竟不是為了哲學真理而活,而是為了福利而活。哲學真理的追尋對一些天生的哲學家是一種極重要的福利,然而對大部分的其他人不是。許多人的天性認為那是種極端寡味的事。對於別人在哲學外的領域找到自己的福祉採取一種不屑的態度,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傲慢,而且是一種對某些種類大腦結構的系統性歧視。
就我所知,哲學真理的探究在歷史上一直是一條極為動盪,時常完全翻轉,歧途極多的不穩定道路,有可能在旅途中得到知識的喜悅,但實在沒必要拿它做日常事務的主宰。決定論是一種純粹哲學觀念,沒有道理一發現決定論之後,就把思考方式、生活習慣、看待事物的方法全部換成決定論的形式,然後自我毀滅。並不會因為決定論成立,而使得「依循決定論」成為一種價值。人性、常識、科學等等才應該引導日常事務。人性決定了我們所看待事物的偏好,常識基於經驗來做出有效的指導,而科學從觀測中建立理論模型,在某些時候做出比常識更有效的判斷。
如果決定論為真,那麼人發現了決定論,而相信它,導致之後個人及社會的改變,自然也是決定論的一個環節。但是,依照人類的有限理性,人們也許可以發現,如果把日常思惟的方式全部替換成決定論的語言,將會導致空前的動盪,帶來的是悲慘的結果,那麼人可以理性地認知到舊有語言的價值,而選擇不要做這種替換。這個理性選擇因為是有原因的,所以當然也並不與決定論違背。
就我看來,「若決定論成立,不就沒有道德了嗎」這種觀點,並不比「若人腦是機器,不就沒有人性了嗎」高明多少。人腦也許究竟是台機器,但是這台機器令人訝異的複雜度,所表現出來極難掌握的行為,研究社群花五十年也不得其門而入的解題能力、語言能力,以及多采多姿的創作成品等等,居然有人可以用「不過是台機器」一句話就抹殺掉它的神祕,其傲慢的程度令人難以置信。就算科學最後把大腦破解到某個地步,我也不相信有一個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心靈;其困難就像讀一支程式的執行流程一樣(Dennett的intention stance)。為什麼人不能直接承認,複雜到某個地步,就有可稱為人性的神秘?多少可以類比地,也許世界終究是由決定論所主宰,但在這個已被決定好的世界中,在某些法則和眾多因素的機轉下,良好運作的人類社群往往會具有(並相信)某種複雜的道德模式。「反正結果都已經決定好了,還講什麼道德對錯」這種說法,好像是把自己當作置身事外的神一樣,自以為只要掌握了最根本的原則,世界衍生出來的繁複運作樣態都沒有價值。我猜如果真的有人這麼想,那他們可能就是被決定論所決定淘汰的那一群呢。
當然,柏林是個公共知識份子,撇開他令我覺得礙眼的論法,他所真正關心的問題必須放在公眾的層面來看。他要說的其實是,決定論做為一種看歷史的角度是無效益的,甚至有害的,是一種不良的社會/學術風氣,助長了虛無主義的漫延。「理解即原諒」固然有它的溫情在,但不該讓它在人文圈裡擴散;自由選擇和責任才是好的討論方式。這點幾乎正確,只是現代「歷史科學」的興起(如Jared Diamond在《槍砲、病菌與鋼鐵》的結論所言)說明外在力量這種非人化、有決定論意味的觀念,仍然在某些層面非常具有威力。而且也許越來越有威力。
2009年8月2日 星期日
徹底研究
一張新來的CD帶來的是大腦的一種新感受,一種不可言說的魔力,導出無法不一聽再聽的強迫症。然後,經過一再反覆聆聽,曲子的結構慢慢浮現出來,調子也漸漸變得可以掌握,而逐漸被抓進記憶庫,成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再過一段時間後,音波與腦波達到了協和;樂句很自然地在期待的地方出現,不再古怪而難以掌握。甚至,曲子的哪一段裡,哪一個樂器為何要發出什麼聲音,到了一個階段之後,都變得異常明顯,就好像在事後進入了創作的歷程一樣。到了這個時候,音樂已經從前景進入背景,作為一個聽眾所能期待最好的神秘體驗大抵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反思:作者在這裡加了這個東西,顯然是為了什麼樣的效果,背後在運作的是什麼機制,屬於這個樂隊的常用把戲有哪些,在這個地方怎麼被運用…一旦聽者不由自主被拉進原先創作的過程,結果的一切不可思議都變成沒有魔法的創造產物,這時就是在光碟機裡面放進一張新的CD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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